圆桌 | 2023春节档 · 第2期:程耳《无名》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今年春节档似乎是内地院线近年来最热闹的一个档期,集结了春节档常客、热门电影续集、备受期待的磨剑之作、作者导演的罕见新作;但在异见者编辑部看来,绝大多数影片的质量实在令人大失所望。本次圆桌从各个方面讨论和比较了五部春节档电影,分为五部分发布。
秋曳子:《无名》的剪辑很“拿腔拿调”,就像一部广告片:每一段结束后来一段奇怪的、氛围感或节奏感很强的音乐,或者很响的鼓点,然后突然就切到另一个场景。
柜子:音乐一直在狂轰滥炸,告诉你“这里是电影的高潮!”
Sum:尤其是在前半部分,音乐夸张到了一种泛滥的程度。
emf:用音乐标记高潮的做法,我觉得大片可能都是这样,所以没有特别在意。剪辑令我想起韦斯·安德森:将传统上并非连续的镜头剪辑在一起,镜头之间会“跳”一下。对我来说,这增强了电影的木偶戏的特征。
Anni:《无名》和韦斯·安德森之间的相似性除了剪辑之外,还有那种机械的、僵硬的、有平面漫画感的对称构图。但有一点重要区别在于,韦斯·安德森的电影中有种“恋物癖”,他的影像装置总是由一个个物件为基础搭建起来的;程耳则恰恰相反,他的电影使用的是一种时装摄影式的视觉,这种视觉恰恰就是一种对物不感兴趣的视觉——就像所有高级时装的广告模特都要摆出一副轻蔑的态度一样,是一种禁欲式的高级感。
emf:这是一种单薄的、单层的表现,背景很漂亮,每一帧都不存在任何多义性(电影性的根本要素),而是单声部的、非常明确的,就像一格漫画,不可能有别的解读,也没有物的多重的层次。
Sum:韦斯·安德森的恋物体现在哪里?我觉得他的影像也很平面,也很“恋构图”。
Anni:我觉得恋物就是指导演对他所拍的东西有一种很强的兴趣。至少在他早期的电影,如《水中生活》,一直到10年代的《月升王国》,这种兴趣是存在的。尽管他会把物体摆成僵硬的构图,但在这种摆的过程中,我可以体会到导演对物的强烈渴望,甚至会想象导演是一个非常热爱手工业的人:制造模型、搭建场景……这种态度虽然有时会显得固执,但大体是可爱的。反观程耳的《无名》更像是在迎合某种对高级感的消费主义,他根本不爱他镜头下的任何东西,而只是想要通过“装”来营造一种高级感的幻觉,就像所有时装摄影一样。
此外,《无名》的失败的很大原因也是因为审查删改而导致情节过于语焉不详。在粉丝推测出的原剧本中,王传君(饰演的角色,下同)才是真正的地下党,王一博(饰演的角色,下同)是个为自保而盗用其身份的骑墙派。所以梁朝伟(饰演的角色,下同)特别恨他,最后在香港把他杀了。原来的剧情确实合理得多,人物也更加立体。
Sum:如果原剧本确如Anni所说,那么一切都稍微好理解一些。就现在的成片而言,我不确定电影的重心落在哪里:一方面它似乎是描述动荡时代下不同党派中的微小的、具体的人物们在面对复杂的格局时的心理和选择,有一点《罗曼蒂克消亡史》的影子(虽然相比之下肯定更加被钳制);但另一方面,越到后面电影越变成一种极度主旋律的胜利叙事,非常糟糕——两种类型的转换非常莫名其妙。
柜子:现在整部电影的人物塑造很失败,人物只有身份。王一博在香港还有两场流泪的戏,一方面他自己演得也很差劲,一方面因为人物完全是提线木偶——虽然说在这样的格局下小人物的确是提线木偶——而根本无法体现出历史的厚重感。
Anni:原来的剧本就是想表现小人物、尤其是地下党的“无名”们在残酷的党派斗争下的生存;对王一博这样的自保派的态度也是复杂的——他最后通过死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秋曳子:听起来像《无间道风云》;现在成片改成了所有人都坚守自己的立场,就变得非常之主旋律。
emf:无论怎么说,我都觉得这个故事没什么好玩的,电影也并没有把重心放在这方面上。
Anni:是的。我讨厌这部电影并不是因为它经过改动的剧本很糟糕,而是因为它的整个创作态度——事实上,我也同等地讨厌《罗曼蒂克消亡史》。程耳是梅尔维尔的效仿者,后者的《影子部队》也同样是以二战时期法国抵抗运动的地下党活动为背景,去表现时代的压迫下的一群小人物的残酷生存。但我觉得《影子部队》和《罗曼蒂克消亡史》对这种残酷的表现是非常虚伪而剥削的,导演实际上很醉心于这种残酷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中,人物的坚毅被浪漫化为一种“酷”。
emf:我是直接把梅尔维尔的电影当成黑色电影、当成类型片看的,所以完全没有在意这一点。但这种问题确实蛮常见的。
Anni:我觉得这就是一种男性沙文主义的氛围:对暴力和残酷的崇尚。《罗曼蒂克消亡史》这类电影是非常暴力的,但并非是血浆片式的“血腥”——血浆片对自己的剥削非常坦诚,对暴力的完全是赤裸裸地奇观式的展现,因此观众反而会在这种占线中体察到一种虚假性、娱乐性,以及随之而来的自反性;相反,程耳对暴力的表现则会呈现一种虚伪的严肃,强迫观众进入他所陶醉于的那种人命草芥的世界中。
emf:甚至没有达到严肃的程度,而是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混合状态,比如日军用水泥浇人的那一段。
Sum:这一段很一本正经,但太拙劣。
柜子:这一段的目的都写在脸上了:我要把这些中国人受害的场面拍出来,让你们体会到他们被日军蹂躏的悲壮感。
Anni:这种“悲壮”就是一种剥削,而不是真的体恤这些人的苦难。《无名》因为起码触及了一些人文关怀的主题,我觉得已经比《罗曼蒂克消亡史》要好了——后者中浅野忠信演的那个角色特别让我恶心。导演利用这个角色去制造一些令人难以忍受的男权主义情节:把章子怡饰演的角色囚禁为性奴。最后的复仇似乎表明了导演批判的立场;但是这一整条线索除了让观众以一种暴力美学的方式去欣赏,还有什么意义?因为它既不真实、又不有趣,只是朴赞郁式的那种冷酷——作为一种“酷”的冷酷。相比之下昆汀的暴力美学就是幽默的、自反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人味儿的。
emf:这种问题太普遍了,而且其中的界限很难划清,可能程耳只是拍得拙劣所以显得剥削。
柜子:对于如何处理血浆片的剥削性,范霍文的《星河战队》是一个比较正面的例子:一方面,这部电影很有血浆片的恶趣味;另一方面,电影中对军队征服虫子的描述中又存在一种“反写”,暗示军队已经在屡败屡战的过程中逐渐纳粹化。
Anni:范霍文的辩证法:电影在同一时间可以存在两种对于人物和情节的态度,并且是不断流动的。很多好的暴力美学电影对待暴力的态度也都是流动的,甚至作者可能并没有想要输出任何观点,只是在玩;而《罗曼蒂克消亡史》或《无名》中拍暴力就只有一种单调的意图——让观众觉得残酷。
柜子:拍暴力的导演很多,能把暴力拍成某种“美学”的导演也很多,但真正能够做到多义性或者幽默性的导演很少。
emf:《无名》中的非线性叙事是电影中唯一一点存在某种自反性、或者作者层面的的讽刺性的部分。电影中大鹏饰演的角色说:“我其实知道所有事情,我所做的只是看时机,然后让你们知道我知道。”日本人问:“那你这样不就不会输了?”这一段我觉得像在指导演打乱时间线的做法,有点像是在自嘲。
Anni:这更像一个小把戏。《罗曼蒂克消亡史》也是非线性叙事,也和《无名》一样寄托于一个明确的人物身份的反转,其实比较无聊。
Sum:我觉得非线性叙事很容易让人产生疲倦感,感觉很长,一直还没有结束。
emf:我觉得这么长是担心有人看不懂。
柜子:电影最后还补了一段王一博杀死王传君的情节;但在前面王一博对日本说“多亏了你的地图”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知道了他是共产党,没有必要在最后再强调一次。
Sum:前面就已经很长了:狂轰滥炸的配乐,目的性很强的剪辑,这些都非常套路。后面开始反转就更加讨厌,反转得越多就越长。
Anni:王一博的演技怎么样?我倒是觉得没有其他人说得那么糟糕。
柜子:王一博似乎不太适合这个角色,他的流量小生的脸有点太稚嫩了。
Sum:打完日本兵后清洗手上的血时,王一博有个耍帅动作——用舌头顶一下腮帮子——非常让人出戏。
出口:他不是来拍电影的,是摆来pose的。
Anni:是的,他这个角色就像是专门来穿西装耍帅一样;但梁朝伟的表演其实也很一般,因为这个角色本身非常局限,有点像外网现在很流行的“Sigma”男性的梗:掌握一切的独狼,总是皮笑肉不笑,傲慢且油腻。不过这可能也是因为在剧情中,这些人物就必须通过扮演这类形象来威慑别人。在这种冷酷的时代背景下,每个人都以这种形象出现,连审讯戏都不会出现一点人性:江疏影那个角色都要面对死亡了,还故作高级。
Sum:这个角色太像《色,戒》中的王佳芝了。
Anni:但王佳芝是一个人性化的角色;而《无名》中的这个角色完全是非人的,连讲述自己对刺杀对象动情的过程时都始终操着一种冰冷的口吻,仿佛要故意体现时代的冷酷氛围。而且程耳特别喜欢把女性的脸拍得很冰冷惨白、宛如尸体,在《罗曼蒂克消亡史》里,开头就是一个女人的白色的断手放在盒子里;后半段还有一个女尸倒在地上流血的特写、配上动情的音乐。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对女性形象的剥削性使用,将她们作为凄惨之美的符号。
柜子:这部电影的女性角色都非常地工具化,比如张婧仪的角色的死只是为了让王一博生气、然后殴打几个日本人;周迅明明是一个间谍,但她最后拿着枪对着门的手都非常颤抖,体现出一种楚楚可怜感。
Anni:总而言之,程耳的这两部电影从创作目的上就很可疑,仿佛只是为了还原出他所想象的那种冰冷的、高级的时代。
emf:他所热衷的这种美学非常低俗;但另一方面,也可以用低俗为之辩护,就像马里奥·巴瓦的电影。
Anni:对,但我觉得越低俗的东西越具备自反性,但这部电影就不具备任何自反性。我特别讨厌装的电影,而宁愿喜欢烂得真诚的电影。
Sum:问题是它连装都没有装成功,就更显拙劣了;与之相比,梅尔维尔是装成功了的——虽然我也不喜欢梅尔维尔,但至少也比这一部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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