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文章带你看懂《地球最后的夜晚》

看了两遍《地球最后的夜晚》，还是很喜欢。在我看来，本片的质量是四星，但因为毕赣这种任性的特质和极度个人化的表达在国产片里很稀缺，所以给五星。

分析这部电影很重要的一个前提是：本片的导演毕赣还是一位诗人，他的《路边野餐》中就出现了大量他写所写的诗。在明白了毕赣的诗人身份之后，要理解这部电影就简单得多了。这部电影的很多象征手法用的都是诗化的语言：

苹果代表苦涩，这个最典型的就是男主角说伤心的人会吃苹果，然后就镜头一切就看到李鸿其在那啃苹果，眼泪鼻涕一起流，最后还把苹果核也给吞下去了；

电影院和梦境相关，男主角到后来正是因为在电影院里睡着了，所以才在梦中进入了那个一小时的长镜头；

（值得一提的是，电影里的男主角早已分不清梦境和记忆，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马小军。证据就是他说的那句“电影肯定是假的，由一个一个镜头组成；而记忆分不出真假，随时浮现在眼前。”）

飞向太空就是奔向自由，这个没什么好说的。

还有一些很重要的隐喻，我到了后面再说。

开头男主角跟齐溪在酒店里鼓掌过后，说他梦到了一个失踪了的人，齐溪问他那个人是不是他的爱人，他说算是吧。那个人相信看了这部电影的人都知道是汤唯。

之后男主角说了一段很重要的独白，大意是说他的朋友白猫曾经叫他送一车苹果给一个叫做左宏元的人。那个时候他刚离婚记性不好，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苹果已经腐烂了。记住这段话，后面还要用到。这里的“一车苹果”不是真的苹果，而是指充满内心的悲伤。

然后男主角就遇到了汤唯。注意，他们相遇这段戏很明显不是真的，我认为是在做梦。因为男主角一开始就说道：“只要看到她，我就知道肯定又是在梦里面了。”当火车遭遇泥石流的时候，他们所在的那个场景很像是火车的驾驶室，之后又莫名其妙地到了男主角的车里，中间没有任何过程。这正符合梦境中场景无缝切换的意识流特点。本片里大多数的戏都是这样，人物说话颠三倒四，行为缺乏逻辑，场景虚假失实。当我看完以后回忆时，竟然完全分不清真实和梦境，只能说这部电影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发生在梦里。

在他们初次相遇的时候汤唯说她叫万绮雯，万绮雯是八九十年代的一个香港女明星。

万绮雯

问题是男主角和万绮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并没有更年轻，还开着他爸死后才送给他的小货车，时间线明显对不上，所以我猜测万绮雯其实就是男主角心中母亲的化身。

怎么样，看上去是不是觉得很不敢相信？别急，接着电影又提到男主角他爸死后留给他一个墨绿色的钟，他在钟后面发现了一张女人的照片和一本绿皮书。瞎子都看得出来，那张照片肯定是男主角的母亲。可惜照片上的脸看不到了，男主角又说汤唯妆花了的样子像照片上的她妈。

顺便说一下：《乘风破浪》里主角手中的母亲相片也看不到脸，看来韩寒和毕赣也挺有共鸣的（两个人都是来自小地方，而且对故乡都有很深的感情。亭林镇之于韩寒，如同凯里之于毕赣）。我在《地球最后的夜晚》的片头字幕里也看到了韩寒的亭东影业，还有韩寒本人的名字。

《乘风破浪》里的母亲相片

照片的背面还有一个叫做邰肇玫（又是一个女明星的名字，邰肇玫就是本片推广曲《墨绿的夜》的原唱）的女人的电话。

《墨绿的夜》出自邰肇玫1983年的专辑《空白明信片》

好不容易联系上那个邰肇玫之后，他问的还是万绮雯。男主角提到过，他的母亲在他几岁时就失踪了，他很有可能已经不记得母亲的长相，所以把她想象成了汤唯那个样子。而在男主角的梦里，他的母亲简直就是文艺女神的化身，喜欢看电影，和别人一起偷东西，就偷了一本记录着爱情故事的绿皮书，只要念了开头的咒语房子就能旋转起来。

这里的“房子旋转”是爱情美好的象征

对了，她还是男主角的情人，想要和他私奔。

可能是因为罪恶感，所以他在梦里和万绮雯也是偷情，中间还夹着他爸的影子左宏元，而且他们始终不能逃离这个阴影。

正如他妈不是真的叫万绮雯（开场不久男主角就对着“小凤餐厅”的招牌说，这是我妈的名字），他爸也不叫左宏元，左宏元是著名的音乐制作人。连男主角自己的名字罗纮武也是一个歌手。这里面出现的那么多同名同姓，估计全都是假名，导演是在用这个方式提醒我们，虽然里面有的剧情或许能够对应主角的真实经历，但基本上都是梦。

在片中扮演左宏元的是毕赣的姑父陈永忠

邰肇玫说她的母亲是一个骗子，后来男主角到一个小旅馆去找他妈的时候老板也是这样说。那她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呢？不知道，有可能是真的，因为之前男主角跟万绮雯在梦里相会的时候是2000年（这里还玩了一个《盗梦空间》似的水杯晃动），但是后来小旅馆的服务员说现在已经没人看电视了，那显然不止2000年；但也有可能是假的，那是男主角对母亲的怨恨，导致他认为她是个骗子。

除了《盗梦空间》，本片还有一个《银翼杀手》式的赛博朋克风场景

但无论如何，男主角从旅馆老板那里得到了一个重要线索：万绮雯后来去到了歌厅唱歌。之后男主角在歌厅那里就可以看出他的神经病已经到达晚期了：歌厅明显已经被拆，但他还在问妓女什么时候有人来唱歌，看到旧电影海报上的万绮雯就说要找万绮雯，得到的回答自然是牛头不对马嘴。

妓女叫他去电影院里看看就知道了，如果说之前的梦境都是比较零散破碎的，那么接下来的一小时长镜头则代表着男主角进入了深层次的、连续不断的梦境，为此电影专门以2D和3D进行了区分。而那个幽深黑暗的矿洞，则是一个时空隧道，带他去和童年的自己相遇。

是的，那个小孩就是童年时的男主角。毕赣在《路边野餐》里就玩过穿越时空、让主角见到不同时期的同一个角色，而且都是通过一个长镜头来实现。之前他去见发廊老板张艾嘉，那个张艾嘉应该就是男主角更早以前说要去找的那个“陈慧娴”，又是一个明星的名字。陈慧娴说他小时候经常和白猫一起去监狱里看白猫的父亲，后来男主角见到那个小孩的时候却感觉很陌生，最后才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白猫。这说明“白猫”这个角色根本就不存在，男主角和白猫始终就是同一个人——关于这一点还有一个证明，那就是罗纮武跟万绮雯说过要教他们的孩子打乒乓球，在遇到小白猫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看来，罗纮武也是男主角潜意识里父亲的一个投影，他是想在梦境里试图修复过去的遗憾。再联想到开头的那段白猫让男主角送一卡车苹果给左宏元的话，密码也就被解开了——男主角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坐牢了，这就是为什么矿洞里的那个小孩显得那么孤独。“白猫”喜欢说谎，“万绮雯”也喜欢说谎，整部电影都是这样虚虚实实，亦真亦幻。

男主角在开头还说了一件事：白猫（他自己）是被左宏元（他爸）给杀死的，所以在他的梦里都说他爸是凶手。这大概是象征他的父亲从小抛弃他的残酷，从左宏元那里得到的手枪就是这份残酷的具象表现，后来他也在一间电影院里用这把枪指向了左宏元。这样的想法，可以归结于“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

白猫的“死”隐喻的大概是男主角的心死，从此之后他就患上了心病，不知道他离婚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再说回到那个长镜头。男主角在那里面和12岁的小白猫分开之后，又遇见了一个汤唯，这回她叫做凯珍，就是凯里（毕赣的家乡）的珍珠的意思。从这里更加可以证明汤唯是男主角心里母亲的映射而非真正的情人——如果汤唯真的是男主角曾经的情人的话，那么在他的梦里以不同的名字、不同的样子、不同的情况出现已经不太可能，更加不可能的是男主角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哪里人——从名字上看好像是贵州人，但听口音又完全不像，只有在男主角心里面目模糊的母亲才会如此。梦里的母亲总是对他若即若离，如同一片飘渺的幻影。

后来男主角又遇到了一次张艾嘉，这个张艾嘉和凯珍发型差不多，而这个头发又是之前作为发廊老板的张艾嘉在男主角面前染的，基本上可以断定这些都是同一个人的化身。只不过汤唯是他心里年轻的母亲的样子，而张艾嘉是年老的；正如同李鸿其演的是年轻时的男主角，而罗纮武是后来的他。

预告片里出现的这些画面，似乎是一种暗示

在这里张艾嘉一出场就被人叫成是“疯女人”，这也是男主角多年以来对母亲的怨恨，他跟着这个“疯女人”走过去，看到她正想跟一个男人私奔——这也解释了男主角母亲当年失踪的原因。那个男人还抱怨张艾嘉已经把他们的房子给烧了，这大概是男主角对母亲毁灭了他们的家庭的内心影射。他满怀悲伤地问：“你真的想跟这个男人走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选择让他们私奔，但还是用枪指着张艾嘉，想要抢她最珍贵的东西。张艾嘉就把自己的表给了男主角，手表和之前父亲留给他的钟一样，都象征着时间。对于张艾嘉来说，最珍贵的是她已经逝去的年轻岁月；而对于男主角来说，最珍贵的是他和父母已经永远不可弥补的陪伴时光。

这里还有两个很重要的线索，一个是男主角问张艾嘉就没有牵挂的人了吗？张艾嘉回答说“我牵挂的人还小，很快就会把我忘记了”；还有一个就是之前在发廊里说过男主角的母亲会去偷蜂蜜，她说只要举起火把就不怕蜜蜂咬了。后来张艾嘉在私奔的时候举着火把说“虽然都很苦，但至少那边的蜂蜜更甜。”在我看来，蜜蜂指的是生活的苦，而蜂蜜指的是爱情的甜。

万绮雯跟男主角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要野柚子，野柚子既是凯珍水果机上的水果，也是最后那个歌舞团的名字。“野柚子”就是他的母亲。

男主角就苦逼地啃着苹果，拿着象征着逝去时间的表，把它送给了年轻的凯珍，然后和她一起去到了那个已经被烧毁的房子里。之前他已经把母亲的照片烧掉，现在的他不再思念那个虚无的影子，他最想拥有的只是现在。他说：“人会知道自己在做梦吗？电视上说，梦就是忘了的记忆。”然后念动了绿皮书扉页上的咒语——原来是毕赣写的一首诗，于是整个房子都旋转了起来。

他已经完全沉醉在梦里。对他来说，这就是地球最后的夜晚，明日天寒地冻，日短夜长，路远马亡。如果让他选择，我想他会宁愿让这一刻无限延长，永远都不再醒来。

最后还要再夸一下毕赣。毕赣的处女作《路边野餐》里的诗虽然很符合电影的气氛，但让电影里的角色念诗多少还是有点突兀，所以他在这部电影中使用了更自然的手法——更多地是在用影像来写诗，只在最后的关键部分才出现了他写的诗句，而且还是以咒语的形式出现，这样的手法比起前作更加自然。在我看来这部电影是形式和内容完美结合，3D和长镜头不仅精彩，而且重要。特别是当摄像机飞到天上的那一刻，带给我的震撼难以言表。

可能是因为我跟毕赣的生长环境有一定的相似，他在贵州，而我在广西，连地方话听上去都很像，所以我和这部电影特别有共鸣。那些潮湿的南国气息，斑驳的绿，浓重沉郁的夜，破败的生活遗迹，我都或多或少的有所体会。这几年当我看着我的家乡被拆迁改造，感到自己熟悉的旧日气息正在不断消亡，那些倒塌的建筑就像上个时代遗留的废墟。我一直觉得我们这里也有很特别的地方，只是缺乏记录；所以当我看到毕赣把他记忆里的故乡给拍得那么有感觉，我没有理由不喜欢。运用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去实现自己内心的想法，这就是电影作为造梦艺术的不朽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