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横由他横 明月照囚房

锈影斑驳的铁窗里，纤尘不染的飘飘白衣变成了泥色，满是血污，理查二世被铁链锁住的双手只有在牢饭送上来的时候才能松开，和袍子一样爬满血痕，即使这样，他还是想活着，每次进食前他都要求牢头自己吃一口送上来的食物，但是这一次送饭的拒绝了，他在震怒之中被几个蒙面人挟持，他还是那个英武的君王，干翻了几个，却被最后那个捅了致命一刀，那是在他四面楚歌时亲吻过，一直不离不弃的堂弟……他死于心碎。

戏剧具有电影不能比拟的灵活性和创作弹性。银幕的一次性消费令电影的创作如同绚烂的烟花，一次创作即为永恒。而舞台的经典却如同万花筒，脚本完成之后，不同时期，不同剧团，不同创作团体，不同表演者们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再现，并不断修改臻至完美。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Royal Shakespeare Company，简称RSC）演绎的《理查二世》2013版就是一部这样的佳作。皇家莎士比亚剧团驻守于莎翁故乡，在2013年与当地优质艺术院线Picturehous联合发起戏剧放映项目“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现场”，高清话剧《理查二世》就是来自现场的首部作品。

在全球各国纷纷转向铁腕和强人政治的今天，《理查二世》就像一出警世预言。如果说哲学、宗教、人类学、经济学、美学等如同光谱，艺术就是由光谱集成的光投射的光斑。作为一出历史剧，《理查二世》虽然没有位列莎翁四大悲剧之列，却当之无愧是最具政治敏感性的剧作之一，在莎翁的历史剧中列居首位。

《理查二世》描写了理查二世被波林勃洛克（夺位后成为亨利四世）政治上击败、军事上围困、最后被囚被杀的整个过程。莎士比亚一生写了十部历史剧，由此可见，古今中外的吃瓜群众品味都很类似，无非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莎士比亚的系列历史剧取材自真实的历史，他不仅创造了一个个丰满的人物，也书写了一段历史。他并不像那些专业历史学家那样忠实地记载历史事件，而是用一种有选择和寓言的方式重新书写历史。在莎士比亚的羽毛笔下，理查二世变成了傲娇任性却不失敏锐自省的诗人，他外强中干，敏感脆弱，却显得异常真实。淹没在真实历史烟云里的理查二世究竟如何只有历史学家关心，一代又一代人记忆的都是莎翁版的理查二世，如同《三国演义》总是覆盖掉《三国志》的印象，艺术如同魔法，将人们头脑里的历史偷偷置换。

毁灭一个人，先让其膨胀。理查二世10岁当上国王，这让他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是天选之人，上帝代表，他为所欲为，对王国的子民予取予夺。波林勃洛克的宫廷政变让他变成阶下囚，让他看清没有什么天然正义，也没有永恒不变的幸运，他不过是用面包喂养的普通肉身，在死亡面前，他和他心爱的堂弟选择了同样的妥协，他放弃王冠和权杖；他则彻底舍弃了往日的忠心，将暗杀亨利四世的计划变成了暗杀理查。理查二世在权力陨落的过程中像一个清醒的观察者一样不停地对发生的一切做出评判和思考，这种自我思辨和反省在哈姆雷特那里达到高潮。

即使是刀口舔血，野心家们也要追求权力，历史就是一部血腥冗长，不断重蹈覆辙的宫斗剧，那些在史册上留下名字的人们在此间乐此不疲，假各种伪善的借口和名义。除了历史人物，吃瓜群众也在莎剧里不乏笔墨，他辛辣的笔调让人想起古斯塔夫•勒庞。这正是莎士比亚惊情四百年依然门徒无数的原因，他对历史、人性的洞察直到今天都呈现出惊人的精准和卓越。

2013版《理查二世》在一个开放剧场里上演，超拔的层高如同教堂，舞台像拓宽的T台，观众的座位设置就像看时装秀，两侧设有现场演奏，舞台中间可以升降和打开，T位有可以上下移动的浮桥，将剧场分割得更有空间层次，两侧有旧砖砌成的断墙，幕后投影斑驳，教堂，云影，暗夜，荆棘……冷灰的色调，只有理查二世的服装点缀着华贵的金色和素雅的白色，一部历史正剧的崇高感油然而生。 莎剧最迷人的无疑是语言，辞藻华丽典雅，念白全都不是普通人说的人话，都是莎翁擅长的十四行诗；比喻信手拈来，令人拍案叫绝；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诗化警句随处可见，目不暇接。最厉害的还有话术的内在逻辑，一波三折，高潮迭起，就像花样翻新绝不单调的智力游戏。

例如剧中，海瑞福德公爵遭到理查国王的放逐，他的父亲劝慰他，“凡是日月所照临的所在，在一个智慧的人看来是安身的乐土。你应该用这样的思想宽解你的厄运；什么都比不上厄运更能磨炼人的德性。不要以为国王放逐了你，你应该设想你自己放逐了国王。越是缺少担负悲哀的勇气，悲哀压在心头越是沉重。去吧，就算这一次是我叫你出去追寻荣誉，不是国王把你放逐；或者你可以假想噬人的疫疠弥漫在我们的空气之中，你是要逃到一个健康的国土里去。凡是你的灵魂所珍重的事物，你应该想像它们是在你的未来的前途，不是在你离开的本土；想像鸣鸟在为你奏着音乐，芳草为你铺起地毯，鲜花是向你巧笑的美人，你的行步都是愉快的舞蹈；谁要是能够把悲哀一笑置之，悲哀也会减弱它的咬人的力量。”

对于改编而言，最难的也是语言，语言无疑是莎剧转换为当代创作最难改变的硬核，这几乎让所有现代化的改编成为一种灾难。以《李尔王》为蓝本的日本电影《海边的李尔王》中，李尔王被设定为常年扮演李尔王，不幸患上老年痴呆的戏剧演员，他和两个女儿的关系与李尔王如出一辙，在一次次走向大海时念出李尔王对命运的诘问，没有那几分钟充满力量的原装台词，李尔王不再是李尔王。

2013版值得所有从事表演艺术的人反复观看，作为现场演绎，没有一个人物角色表演让人出戏，因为近距离观看，六百多年前的血雨腥风如同在眼前复活，莎氏诗化台词也没能削弱身临其境的真实感。这是令人屏息的表演，大卫•田纳特将理查二世的冷漠，骄纵和神经质演绎得就像是他本人天生的气质。莎剧由英国本土顶级戏剧演员演绎，才真正演出了食髓知味的绝本。现代人如何表演世袭贵族，气质如同天生？没有任何捷径，只有让自己的灵魂变成贵族，或者在那种文化里获得最多滋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也有莎剧表演，土味莎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