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的囚徒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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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困境(prisoner's dilemma)是指两个被捕的囚徒之间的一种特殊博弈,说明为什么甚至在合作对双方都有利时,保持合作也是困难的。——————摘自维基百科的词条解释
从1998年的《小武》到2018年《江湖儿女》,已经有了二十个年头。此间中国的变化之巨,有人看到水大鱼大,有人看到世风日下,也有如贾樟柯者以影像记录。
《三峡好人》后的贾樟柯自《二十四城记》开始剑走边锋做伪纪录片,到《天注定》的里对社会新闻的暴力史重现,最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的故乡山西(《小武》的背景发生地),当然在上一部《山河故人》里这种回归已经初见端倪,但其下半部分的未来寓言显得有点无力而失控。而这部《江湖儿女》的确更为接地气也更有情节性。
首先必须承认,赵涛为整个影片贡献了她目前为止最佳的表演(最佳配角应该是她手中的万能矿泉水瓶,可解渴可牵手,还能作为武器……),并很精准地拿捏了跨越地域和时代的差异性。很多桥段可圈可点,例如骑着摩的脱险,甚至让人想起《嘉年华》的那段长镜头。但这样一部大女主的电影并非就是女性主义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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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科长的访谈中我们得知,影片英文名原本拟定叫《Money and love》,后来改为更为文艺些的《Ash is Purest White 》,这似乎也为我们分析男女主人公貌似纠结甚至有些虐恋情结的爱情故事提供了一些线索。
先说斌斌,从片头请出关二爷来为兄弟做裁断,到为大哥打理丧事以及原谅愣头青双胞胎,都似乎是有情有义黑帮教父做派。但斌斌的这种义不是出于一种本性之善,而是他坚信照着这个套路去走江湖,必然会成功。所以他对二勇哥的各种用心,只是期待在未来的房地产上分一杯羹。也许放走双胞胎只是一时忍辱负重,期待更大的复仇。
有朋友诟病影片中一群三线城市黑社会穿西服打领带白手套正襟端坐看录像那一段太假了。个人以为,那一段不过是斌哥(抑或是导演本人)对江湖臆想的内心写照而已。八九十年代的舞厅录像厅里的粤曲港片几乎是那一代街头青年能找到的唯一对味的精神食粮以及模仿对象。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小军们玩游戏都要模仿《列宁在十月》,八九十年代的少年无非是把列宁和瓦西里换成了小马哥和古惑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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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种对于异域文化的一厢情愿的往往流于表象,事实上,就像苏联没那么浪漫,香港其实也没有那么多黑社会,现实中发生的暴力事件数量可能远逊在银幕上发生的次数,当然在内地这也许相反。所以这种半舶来品的“义”与被阉割过的中国忠义传统结合后,如同二勇哥婚礼上的山西唢呐吹奏的《上海滩》主题曲和国标舞一样,充满了一股真诚而又尴尬的山寨感。
一方面号称五湖四海皆兄弟有情有义,一方面又只认成王败寇的原始丛林法则,这也是为什么他出狱时连一个接的马仔都没有。但我们一方面在嘲笑这种矛盾江湖核心价值观的同时。扪心自问,其它阶层的价值观又真的高到哪里去?近代以来,我们进口了一套套各式各样的思想,但最终不都是被山寨化了么(好听点叫有中国特色的xx)。归根到底,国人缺乏真正长久的信仰,醉心于急功近利的现世现报。简单来说,就是把道德当作筹码来换取利益,然而一旦赌输,要么彻底沦丧,破罐破摔,要么一根筋走到底,期待翻盘。所以这不只是江湖,而是整个社会都所信奉的自相矛盾的原则。
再看巧巧,作为大哥的女人,最初她的梦想无非是少点打打杀杀,做点正经买卖,给老爸买套房子,以及名正言顺的婚姻。而她代斌斌坐的5年牢则是典型的“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的豪赌。虽然输了,依然不计前嫌地去照料瘫痪的男友,就像是一个总有侥幸心理的赌徒,“万一哪天就翻盘了呢”。
所以说这对情侣还是有一个很大的共性:都是人生的赌徒,这也是为什么斌斌出狱后依然试图在奉节东山再起,以证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依然期待着逆袭后衣锦还乡。他未必不明白巧巧的对他的深爱,但依旧固执地认为有钱有势才配得起这样的爱情。只可惜他翻盘成功率必然像是中彩票一样低,更何况又半身不遂。而巧巧在放弃了对个人由的尝试(行走江湖)后,继续回到老路上,即使自己知道对斌斌已经无情。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其实陷入了博弈论里著名的“赌徒困境”,简单来说就是即:赌徒在赌局上投入的越多,结果越不确定,而赌徒越会继续追加投入。该理论又称囚徒困境,所以说满嘴跑火车的徐峥那句“我们都是宇宙的囚徒”可谓一语道破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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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另外一个小支线倒是同样值得回味:巧巧的父亲在矿上的电台用文革式语言的声讨国家煤矿私有化,其实也是另一种赌局失败的而已。当年无数的国企职工,向体制交出了自己的劳动力并笃信着将一辈子吃上铁饭碗,如同万青的歌词“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杀死一个石家庄人)。因此这种声讨并非来自思辨和对体制的彻底怀疑,而依然是“我都为你奉献了一辈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的怨妇思维而已。所以一旦给了他足够的退休金,他立刻又变回跳着广场舞的那些幸福的大叔大妈中的一员。
巧巧在广播台里找到他父亲,酝酿很久说了句“爸,回家吧”。临走前也是劝父亲”少管厂里的那些闲事“,她未必不知道矿上的黑幕和不公,但此时我们看不到她举枪时的那种血性豪气,却而代之的是一种配合性的沉默,如同那些在码头上等待搬家的三峡坝区移民。
曾经在中学里天天写诗的汾阳小子贾樟柯毕竟不是在街头打打杀杀的坏孩子,所以年少荷尔蒙期对江湖的向往在中年变成了保温杯里温吞的枸杞,少了以往的刨根问底的追问,止步于时光的表象,并试图用一位女性的牺牲和磨难唤起观众对这种“xx虐我千百遍,我待xx如初恋”式爱情的同情,将其美化为一种如火山灰般纯洁的pure ash,这恰恰是典型的男权主义下剥削女性并将其合理化的套路。就像是现在公众号十万+的文章标题一样,一句“时代淘汰你,不会和你打一声招呼 ”,让所有被侮辱与损害的人闭嘴,各种失败都被简单地归咎于你自己的单纯和落伍。
其实就算大家与时俱进,咸与维新,黑社会都企业化了,连顽固如斌斌都会用微信自拍了不是吗。岂不知新瓶里装的还是老酒,新一轮的洗牌还将继续轮回,最后的大赢家是谁大家心知肚明。如同结尾里的摄像头视角(这里也是在致敬徐冰的《蜻蜓之眼》)所预示的,那样模糊不清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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