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摄影的伪现实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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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泛滥在各类电影中的手持镜头,已经产生了一个越发严重的问题:即影像的现实感越来越容易被伪造。一部电影,无论什么题材,只要摄影机是抗在肩上拍摄的,那么这部电影多少都会被冠以写实性,并被赞颂。手持摄影晃动的镜头感和粗糙的影像质感,天然地将自己从固定镜头(或胶片摄影机的笨重必然限制的影像活力)所具有的超越性艺术感中跌落下来,从而带来一种身临现场的真实感。手持摄影作为一种可选择的创作手段,因为和现实如此紧密的贴合性,越来越被人们模仿和使用。
原先那种真切地体验到影像在呼吸的真实感——用一种老套但又时常引人争议的表达就是:宛若纪录片一样的影像质感——如今让位给了像从一套模式生成并不断复制而得的程序。电影人似乎从哪里偷得了这套先在普遍的程式,纷纷运用到自己的电影中。结果使得手持摄影完成的电影越来越雷同,而原先捕捉真实的动机荡然不存。真实不再是通过摄影机的运动方式捕捉到,而是内在地含括于摄影机的运动方式中。只要用了手持摄影的电影,它就一定贴合着现实。
这自然是一条误区。许多电影人根本不知道手持的意义,他脑子里想的无非是让自己的电影尽可能反映现实,但他不在对现实生活的观察中努力萃取出他想表达的真实,反而简单地通过影像质感来获取现实感,于是他选择手持摄影,以便最快最高效地伪造出体验的真实感。但让人尴尬的是,或许除了摄影,其他一切都在背离现实的道路上逡巡。这种欺骗观众的行为,只有那些最盲的目观众才会信以为真。
手持摄影就这样变成了一种伪造现实的工具,而与它的初衷相背离。只要看看当下市面上多少电影在行使这个骗局,便会明白手持摄影已经走入了怎样的歧途。但反过来,必须明了这同样可能是一条必然之路。就是说,任何新技法发明后,一旦蔚然成风,铁定会自我固定为一套简单易行、快捷便利的程式化手法,以供那些愚拙的人借鉴模仿。如果学习结果尚未本末倒置,倒是值得提倡;问题在于一旦形式超越了内容,反而更加暴露出内容的虚假。
我想不必举什么具体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了,例子俯拾皆是。只要观察一下每年出产的电影中有多少手持镜头完成的作品,再统计一下这些作品中有多少真正给我们一种体验的真实感,就能明白问题的严重性。我倒是想举出一部反例,来说明如何超脱出手持摄影泛滥的困境。这部电影不是别的,正是我在今年FIRST青年电影节上看到的诸多竞赛片中最好的一部,它叫《美丽》。它的摄影似乎仍然能被归入手持摄影的行列,但绝不是我们平常所见到的那种真正拿在手上或抗在肩头拍下来的晃动画面,而是有所变形。
我不知道该怎么准确地形容这种摄影风格,我也不打算向导演或摄影师求证他们具体是怎么拍的,我应该做的是如是表达出我在看这部电影时对摄影所直观感受到的东西。《美丽》的摄影机似乎脱离了人(摄影师)的掌控,更像是一类自动运行的机器。因为当电影中的人物大幅度走动的时候,它不是紧紧跟随着人物,而是不间断地快速移动并转移定位的焦点。这就像我们平时在生活中用手机或卡片机进行拍摄时,因为对焦是全自动的,在摄影机确定焦点前会有调整定位的过程,画面偶会推拉或移动。
虽然不会完全相同,《美丽》里的摄影机给我的感觉确实直观地让我联想到了自动对焦的摄影机。类似于一种无主体的非人观察,它来自于一种机器的视角。摄影机好像开启一台自动定焦对位的机器,自行跟随着人物拍摄下来,与我们惯常所见的依靠拍摄者身体必然的晃动所获得的手持摄影质感有明显不同。它有时是运动的,但不像是人为控制下的运动;有时也是静止的,也非人为控制下的静止。因此它介于两者之间,同时获具了手持和固定两种运镜方式的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