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捕手》与卡尔.罗杰斯

注：本文有《心灵捕手》剧透，请谨慎阅读

我不曾想到，Robin Williams有如此大的影响，我回想上一次有如此影响力的明星逝世事件，大约是为一代人留下歌声记忆的惠姨。Robin的死因显然和惠姨不同，所以他们也为人们带来不同的悲伤。虽然作为外人，一切都是猜测，但Robin的离去更容易让人想到另一位表演天才：《蝙蝠侠：黑暗骑士》中小丑的扮演者Heath Ledger 。我对Robin的了解仅限于《心灵捕手》，他的表演令人印象深刻，由他念出的台词更是感人至深，这当然也得益于优秀的剧本的导演。今天，Robin在抑郁症中离去，联想起他塑造的那位Good Will Hunter，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心灵捕手》，英文名《Good Will Hunting》，使用了巧妙的双关，Will Hunting正是剧中主人公的名字，他是位拥有罕见天才的年轻人，但却受强大的童年阴影困扰，拼命作贱自己的才华，一边做着最底层的工作，一边以嘲弄、辗压自以为是的名校高才生为乐，同时他的心门也对爱情紧紧封锁。一位MIT教授发现了他的才能，为了能让他和自己一同工作，开始介绍心理医生治疗他的困扰，但这些医生都被他嘲弄气走，教授只好找到了久不联系的老同学，也就是Robin所饰演的心理学教授。最后，Robin帮助Hunting找到了与自己的和解之路。

在我看来，《心灵捕手》描写了一个教科书般的卡尔.罗杰斯（Carl Rogers）式治疗。说到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卡尔.罗杰斯，他被称为“人本主义之父”，是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心理学家之一。熟悉罗杰斯理论的人会发现，心灵捕手中处处是对这些理论的解释和实践，而那些没有按罗杰斯所说而做的努力则遭遇失败。

Will第一次见Robin饰演的心理学教授Sean时，他并没把这个连胡子也不刮的老头儿放在眼里，像对待之前几位心理医生一样，他先发制人，开始用他的天才洞察力，寻找这个竟敢来太岁心里动土的家伙心中的死穴，他找到了，那是墙上Sean画的一幅抽象画，他看了一会儿，对Sean说：“你娶错了女人。”Sean礼貌地警告他注意言辞，Will则认为自己命中了目标，反而加火进攻，就在这时，Sean像老虎一样扑上来，一把扼住年轻人的脖子，将他按在墙上说：“如果你再对我妻子不敬，我就杀了你，我发誓。”出人意料的是，Sean的愤怒并未让治疗未始即终，反而为医患关系垫定了基石。

用罗杰斯的观点来看，Sean与前面几位被Will轻松摞翻的心理医生比较，印证了一句话：不做真我，无益于治疗。这是罗杰斯的原话，阐述于他七十五岁时发表的演讲《自述》中，是他一生智慧的总结。Sean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做出了一个普通人最正常的反应，Will拿着他的天才利刃所向披靡，而当他戳向这个大胡子老人时，老人并未隐藏自己的伤痛，并没有去表演、假扮一个能hold住一切、海纳百川的人，而是毫无顾忌的展示了自己的弱点。面对这样一个人，Will的刺刀失去了目标。说到这里我不由地想起《8 miles》中的Rabbit（说唱天王Eminem），他最后绝地反击的Rap正是将自己的短处全部说尽而让对手无从下口。看了《心灵捕手》里这段情节，我在想，难道罗杰斯的观点在美国治疗界不是个常识吗？这些医生照搬教条的笨样子，让我想起《无间道》里的陈慧琳。

再引用几句罗杰斯，就更能看出《心灵捕手》的罗杰斯主义色彩：

我发现当我能够以接纳的态度倾听自我、能够做到真我时，我的工作就更有效。 我感到自己能够更好地“成为”我。我变得更容易接纳自己绝非完人，我的行为并不能在所有时刻都随我愿。 ﹡接受了真我时，我就改变了！！ ﹡接受真我，关系会变得真实。

打开渠道使他人能够与自己交流情感和私人知觉世界可以丰富我自己。 减少不必要的恐惧和防御

在送走Will之后，Sean在他的画前长久注视，因为Will其实也说出了部分真相：这幅画展现了一个女人给他带来的伤痛，而这是他之前一直不愿面对的。Sean在这一刻改变，他自己心中的创伤也开始了修复之路。所以，治疗并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某种意义上说，治疗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心与心的交流，这种交流会改变双方。这种观点在心理治疗界拥有不小的影响力，美国当代著名心理医生欧文.亚隆，在其心理推理小说《当尼采哭泣》中，为尼采虚构了一场历时几个月的谈话治疗，主治医师则是精神分析之父弗洛伊德的导师，布雷尔医生，两人最初接触时各自戴着重甲激烈交火，总想“毫发无损”将对手俘虏，后来却渐渐发现展露自己心声才是最强大的武器，最后两人的心灵在激烈地肉搏后拥抱，各自走出伤痛，迎来新生。这或能看出，欧文.亚隆认同罗杰斯的观点和方法论。

Sean对Wil的治疗，与那位MIT教授心目中的治疗有本质不同，MIT教授期待治疗能使Will成为一个他心目中的人：将天才用在“正确”的地方，和他一样获得菲尔兹奖，迎娶白富美（的确有位标准的白富美爱上了Will），走上人生巅峰。而Sean却只是希望Will能够成为自己。而“成为自己”则是罗杰斯学派的理论核心。在Sean看来，Will并没有什么“病”，而仅仅是迷失，他鄙夷自己的天才，同时也很珍视它。在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迷失之时，与他一同喝酒、打架、干体力活的死党Chuckie，在挖掘机挥舞着巨手的工地上，用最朴实但却最伟大的智慧道出了真相：“如果你三十年后还和我一样，我会杀了你，不是恐吓……你不是对不起自己，而是对不起我。我这样的人，一觉醒来五十岁了，还在干这个，无所谓，而你拥有百万奖券却窝囊地不敢兑换。我宁愿用自己的一切来换你的天才，这里所有人也一样。你侮辱了我们。”这其实比维特根斯坦所谓“天才之责任”更有力量，因为Will是在用糟贱自己的天才（与他的工友一样）来报答这些朋友给他的信任、义气和爱——他童年最缺失的东西，而这反而成为了对朋友最大的伤害。

在Will寻找自己的过程中，电影里的几条副情节线也都耐人寻味，其中的一条就是那位MIT教授Lambeau与心理医生Sean的关系。两人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哲学，Lambeau认为人生应该通过“天才+努力”来达到功成名就，Sean则信奉类似中国道家倡导的“道法自然”，但二人的根本区别并不在此，而是在于Lambeau认为人人就都应该像他那样，否则就是失败者，Sean则认为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都应该成为自己。是年，Lambeau已经过了人生巅峰，开始走下坡路，对失败的厌恶与恐惧再次袭来，只能依靠那块二十年前的奖章才能勉强站立，还因此生出了Sean嫉妒他的幻想，事实上他才是那个始终嫉妒的人，并一直希望用功成名就来战胜他所嫉妒的Sean，他的确做到了，他的名望和社会地位都非Sean能比，可Sean却根本不当回事，我行我素地过自己的人生。Lambeau说：“我就是不断地被push才有了今天的成就。”Sean则点破这句话背后的痛苦和脆弱：“你直到今天还是对‘不成功’如此害怕。”我想，这或许是现代社会很多人都在面临的问题：在追求中迷失自我，永远无法免于恐惧——被社会观念抛弃的恐惧。

直到电影结束，（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Lambeau也没能从这种阴影中走出来，但却在激烈的争吵后和老友Sean达成了一种和解。用戏剧的语言，这是“矛盾的解决”，然而，和解几乎是所有心理治疗的真正目标。人们为何爱听故事，喜爱大团圆结局，就是因为它复现了从冲突到和解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是每个人都在经历和寻找的生命路径。Will在听了Chuckie的那段朴素而智慧的话后来找Sean，于是迎来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最艰苦的和解时刻：与自己的出身和解。刚才的Chuckie说，“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这个”，而现在的Sean则说：“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他指着Wil的档案，里面的照片记录了他童年被继父虐待时留下的伤痕，对Wil说道，“这不是你的错。”

我想，接下来Robin的连续10句“It's not your fault”和Matt的躲闪、抵斥，最终痛哭，已经在影迷心中成为无法忘怀的经典，我曾在一个深夜坐在湖边，一边向自己讲往事一边对自己说这句话（那时还没有看《心灵捕手》），后来也曾对一位陷入心灵痛苦的朋友反复说过这句话，看他现在渐渐好起来，不知道我的话有没有带来益处。我想，这或许是对卡尔.罗杰斯一直所强调的“接纳自我”最为通俗直接的诠释，接纳自我，与自已和解，几乎是打开所有心结的第一步，在电影中，它也成了最后一步。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人心远比电影中要复杂艰险得多。和解永远是复杂、缓慢和艰难的，每次痛哭可能只能解决一个小小的问题。对现代人而言，超大剂量的社交如同火山灰一般将心灵埋在地下，对于缺乏经验的新手，每次探寻内心之旅都如同考古发掘。痛哭过后，庞贝古城可能只露出了一个瓦片，然而有这一点被阳光照到，就有一分重担放下，这对当事人有着重大的意义。作为电影，就像《当幸福来敲门》结构化地浓缩了一个成功故事一样，《心灵捕手》也结构化地浓缩了一个心灵成长（和解）故事，真实世界中心灵的复杂矛盾被抽象、简化，它们的解决也相应地步骤化，最明显的例子是Sean手拿Will的档案时，Will问他有没有类似经历（被家长虐待），Sean说：“我的爸爸是个酒鬼，喝醉回家就打人，我激怒他来保护妈妈和弟弟。”这必是真话，而它让Will产生了最深的共情，从而为接下来的最终和解带来了机会。但现实生活中，治疗师与患者有如此相似经历的情况是罕见的。从艺术角度，我们能理解这种设计是为了更紧凑的叙事节奏，然而从心理学角度看，这也使得整个故事显得单薄。

虽然说瑕不掩瑜，但联系到Robin的离去，这种单薄似乎更具深意。电影中的Sean最为可贵的品质就是敢做真我，也正是这一点让他与前面那些治疗师区别开来，拿到了进入年轻天才内心的许可证，他拥有清淡而深厚的幽默感，那源于对人生的深刻领悟，而这又使他免于社会人常有的恐惧，从而敢做真我。而这位智的扮演者，却是一个演员。一个没有领会It's not your fault这句话的力量的人是无法做出Robin的表演的，但作为演员的Robin却没能帮助自己走出困境，实在令人唏嘘。

最后，让我们用一句古老的谚语作为文章的结束吧：The TRUTH will set you fr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