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小偷家族》观后感

上周日晚上，在附近的电影院看了是枝裕和的这部《小偷家族》。整个观影过程，影院里几乎没有多余的声响，偶尔的笑声，更多的是沉默和沉重的感觉，与影片本身营造的氛围和气息很搭配，所以观影体验较好。

因为看日本片较少，也没有看过是枝裕和的以前的片子，所以这里谈的，仅是我看这部片子本身的一点体会和联想。

一、艺术特点

平淡而山高水深，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大概是本片艺术上最大的特点。本片以不动声色的态度，观照或说创造了一个幻想中的特别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的每个人，都有其真实而丰满的存在，让人感动，引人深思，从而形成了影片最动人的声色。细腻中有温情，也有残忍，深刻洞察和表现了社会的本相和人性中很多东西，极具内在张力。

影片节奏的把握，很细腻舒缓，让观众很舒服，但是在看似平静缓慢的节奏中，却有暗流涌动。整个片子大致可以祥太被抓事件为标志，分为前后两部分：之前气氛是愉悦的，情调是开朗的（虽然实质上危机四伏，基调是沉重的，但表面确是略带愉悦与明艳），之后则是事情被揭露，逐渐水落石出、尘埃落定，有失落和痛苦，也有反省和忏悔，以及某种程度上的解脱。另外，很多细节是前后贯通的，编排得妥帖合理。

人物情感的爆发，往往有其深长的蕴蓄，而非快餐式或即时性的。如，男孩祥太与治的关系，是叫叔叔还是叫爸爸，就有曲折发展的过程；又如，亚纪在店里与那个出场不是很多的青年之间，也是通过长久的沉默和多次的接触，才使两人发展出某种关联。

影片好像缺少高潮，但换一个角度，也可说通体都是高潮。影片结束时，小女孩（尤里，本名树里）不满足于墙内的游戏，站在凳子上想看外面……此时影片戛然而止。她能否看到外面、又看到什么，留有悬想的余地，也暗示生活还在继续。观众也无法看到外面的世界，就像本片一样，观众只能看到这个六人家庭，而对这一局部的观察、分析，可以对局部之外的整个社会、生活、人性，都能有所照射和体悟。

二、人物与主题

在金棕榈的颁奖致辞中，是枝裕和说：“在彼此对立的人之间，以及产生隔阂的世界之间，电影应该拥有把它们联系起来的力量。”片中主要人物之间，发生了各种各样的联系，有着各种各样的关系。因此，这个特殊“家庭”之内的人物关系，能反映出一系列矛盾和重大主题，可谓内涵丰厚。这些矛盾和主题，难以一语道破，需要耐心体察，值得细致分析一番。

一是，关于偷盗。——“放在店里的东西，就还不算是任何人的东西。”

无论是东方的佛教，还是西方的基督教等各大宗教，都将不能偷盗作为戒律，偷盗是应当避免的反面事物。然而，人世多变，人性复杂，事实上存在着偷盗的行为，即，当生活无法过下去、生存得不到解决时，此时偷盗有其暂时的存在依据，但须知，这是不正常、不合理的。（另有一种偷，是为了满足“偷”的欲望，性质属于恶作剧之类，也是不正常、不合理的。）片中这个家庭的成员，主要是靠偷来过活的，那偷盗前的手指动作有一定的仪式感，虽然显得怪诞荒谬，但由此他们生活得艰辛而有味，毕竟一碗泡面还能饱腹，在饥饿时是美味的。而男孩祥太最终因偷盗被发现而后导致小偷家族覆灭，这就表明，偷盗毕竟是不合理的，应当被消灭。这与年纪很大的小店老板发现小女孩偷东西时的劝说、因此男孩良心发现是有关的，祥太在后来与治谈话时承认，其被抓行为是他主动为之的。可见祥太此时是处于所有其他人的对立面，是在抗拒这一家族的行为原则。而家庭中其他成员，后来也承认现实，有所悔改，则是表明，大家最终还是回归到正常与合理的轨道，不再以偷盗为常了。

二是，关于金钱。——“她难道是为了钱才对我好的？”

金钱在人际关系中到底应处于何等地位？按常理，金钱应该是人在与他人交往时表达情感、表现礼义的工具与凭借，然而事实上，金钱经常把人给奴役了，使人蒙蔽双眼、昧了良心。片中年轻的妹妹亚纪与年迈的母亲柴田初枝之间，就存在因金钱造成的纠葛。两人关系很好，亚纪还睡在柴田腿上，其乐也融融，但柴田与亚纪的父母之间有联系，即定时会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金钱（具体原因是什么，当时未看清楚，有待再看）；后来，亚纪回想起来，怀疑柴田跟她这么好，其实也许是为了钱，她感到迷惑、寒心。不过，这一点无法坐实，而此时柴田已老死，只留下无尽的悬念和无穷的遗憾了。另外，老母亲柴田的人物形象，本是一家之长，实际上却经常与钱相伴，好像钻在钱眼里，死后且被发现在屋内某处藏钱。然而，被金钱奴役是丑恶的，但为了生存、为了家人而如此，则是另一回事（尽管两者有时难以分清），对于这样一个地母式的形象，她的求财，她的精明，她的贪婪，应当被理解、被宽容、被尊敬。

三是，关于血缘。——“只不过生了小孩，就有资格当母亲吗？”

血缘在家庭中的地位是怎样的呢？一方面，血缘是组成家庭的基本要素。虽然有其他方式、纽带组成家庭，但家庭成员之间因共同生活，其本质也是趋向于具有血缘关系（收养孩子是如此，另外，像治与信代之间，存在由做爱而产生血缘关系的可能）。另一方面，血缘并不能保证家庭的幸福。现实社会中，尤其是现代社会中，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伤害也可能会很深很大，造成多少家庭的不幸，甚至出现所谓“无法选择父母”之说，“家庭”仿佛带上了原罪的标签。就像小女孩树里，被父母虐待和遗弃，才导致她被捡去成为小偷家族的一员。影片在后面一段，即她被生母带回家，在家里与生母之间发生细微摩擦时，生母竟然在一刹那脾气隐忍未发，可以理解为良心发现，及为血缘的存在保留的一丝希望（但树里是否仍遭受虐待，却并不乐观）。那么，这一个小偷家族（家，家庭，家族，只有一字之差，然而却是不同的；片名中的日文本身就是“家族”，因此中文译名还是很准确的，但这里家族实际上近似于一个大家庭），其成员之间并不是由血缘关系构成的，而是另一种东西——“爱”——将他们联系起来；然而，“爱”必须转化为血缘，才能真实而长久的存在。

四是，关于罪恶。——“我们没有要赎金，应该不是犯罪吧？”

这一主题，实际上涵盖范围很广，上文提到的偷盗、金钱等，也是罪恶之不同种类。这里所谈的罪恶，主要是从法制或法律角度而言，人的某些罪恶，也许出发点是好的，也能带来一时的快乐、幸福，但罪恶终究是罪恶，需要得到俗世的惩罚和精神上的反省、改悔、救赎。女主角信代，就是典型的例子。她曾经犯过罪，但逃脱了（后来有被罚入狱的事）。在这个小偷家族中，她一直在说服自己，把小女孩带回家而并未索要赎金，因此不算“诱拐”；当她的同事将此事作为威胁时，她说了一句狠话，“你敢说，我就杀了你”。也许，事实上她的行为可能是部分成立的，小女孩也得到她人生中的一段特殊体验，但最终她还是被法律制裁了，得到“应有的惩罚”。她作出决定，把捡到祥太的情况告诉祥太，让他愿意时可能找到家人。进入牢房前，在她坦然而痛苦的眼神中，她似已认罪了，得到认识的升华和心灵的解脱，尽管还存在着一些不甘和怨恨。

三、多余的遐思

面对这样一部得到国际大奖（今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影片，还有几点引申而来或过度阐释的遐思，在这里分别写下。

一是，导演及影片本身，对这个小偷家族的整体态度是什么？一方面，当然是肯定它的，另一方面，又在理性上否定了它。换言之，这个小偷家族是一个浓缩的观照对象，是一个复杂矛盾的综合体，也即是复杂的生活本身。第一步，我们认清到，现实是有好有坏乃至好坏不分的，即好的里面有坏的成分和实质，坏的里面又有好的因子和元素。同样的，这个家庭里，同时存在着那些美好的东西，和见不得光的肮脏的东西，一旦被阳光照射，就可能会崩坏、瓦解。第二步，我们把握到，理想性终于战胜了现实性。由上文的分析可看出，好的东西逐渐战胜了坏的东西，偷盗被否定，金钱被怀疑，血缘得以审视，罪恶受到惩罚，所有人都得到升华和净化。就像正常的生命机体中，好细菌战胜了坏细菌，实现了自身的健康。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坏细菌的退出是痛苦的。第三，我们领悟到，现实性的价值在哪里。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拆散撕碎给人看，但优秀的悲剧会让你懂得那拆散撕碎了的东西有其内涵和存在的意义。虽然这个小偷家族最终拆散、撕碎了，但它的现实性的存在、它的曾经拥有，又是那么让人难忘、感伤、悲悯，换言之，理想性的实现终究是离不开现实性的，是要在现实的“爱”中——包括有保障的生存、适度的金钱、温暖的家庭、正义的法律——才能得到一切正常应该得到的东西的。生活无奈，现实残酷，这是谈何容易的难事，这也是影片动人的魅力所在。总之，如何对待这个小偷家族、对待那些唏嘘感慨的故事，是久久难以散去的余味，是影片留给观众的课题。

二是，对这样一部日本片，也可进行民族性格与社会背景分析（当然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首先，大概是受岛国地域环境及历史发展的影响，日本人的民族性格中，坚忍与温情并存，有很美好、有礼的一面，也有很极端、残忍的因素，信代这一女性人物，就是一个代表。其次，影片中的亚纪，从事的是带有色情味道的工作，而大家似乎习以为常，这是要了解其整个社会的性文化背景才能理解的。（关于此点，可参看《为何日本有那么多女学生援交？》一文，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21010796/）再次，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是否有未来和希望呢？这就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社会问题了。

三是，对影片中祥太与治的关系，可从精神分析角度进行解读。治一直想让祥太叫他“爸爸”，他在心里很希望得到这个儿子，而祥太却一直不愿意。实际上，祥太一直是有些瞧不起这个卑微的“父亲”而又时刻处在其控制之下的。（警察问治“叫孩子去偷东西，你不觉得羞愧吗？”，治说“我没有其他东西能教他了”。）因此，祥太在商店里有意识或下意识地做出的拿走东西吸引他人抓自己的举动，表面上是主动暴露自己、保护树里，本质上可以看成是精神上的弑父，只有通过这一行动，他才真正的长大，实现了对父亲的背叛，从而和父亲处于平等的地位。两人在下着雪的冬夜在一起，且堆雪人，祥太的表情也略显沉重，若有所思。（此情此景，使人想起沈从文小说《三三》中的那句话：“三三如一般小孩，换几回新衣，过几回节，看几回狮子龙灯，就长大了。”）最后两人告别时，他在公交车上轻声喊出“爸爸”，是他长大后发现爸爸竟变得那么脆弱，所发出的叹息、吼叫、审视和追认，此刻他真正得到了父亲，同时也失去了父亲。

近日，听汪峰的那首《存在》时，忽然感到，其歌词与这部电影有某种隐秘的关联（如果不用高亢而愤怒的声音唱出来）：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多少人爱着却好似分离，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滴……尽管这种关联是拼贴的、有错位的、不明所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