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奔怒海》:人性可以不伟大,但一定崇高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许鞍华1982年的电影《投奔怒海》,是一部有着诸多话题的电影。据说是金庸给的名字,金庸梦中情人夏梦是制片人,周润发为了台湾市场推掉转而由刘德华出演该角色,也是刘德华的第一部电影,在拍摄期间受到男主角林子祥的教导与鼓励,走上了歌坛,在海南的取景,内地演员的参演,等等。
但只要看过这部电影,就会忘记这些八卦,因为电影本身有足够的力量让你忽略那些微不足道的传闻。
《投奔怒海》,讲述了日本记者芥川(林子祥)由于三年前拍摄越南的革命受到越南政府邀请,再次来到刚完成统一的越南拍摄越南的建设情况。在“新经济区”,芥川见到了被安排好的孩子们拍摄的“幸福场景”,与此形成反差的是芥川在没有人陪同,独自拍摄的情况下遇到的14岁女孩琴娘一家的生活,才见识到真实的越南平民在严酷的政治环境下的悲惨状况。
影片还设置了一条副线,就是曾为美军做过翻译的祖明(刘德华)筹款出逃,在经历种种波折之后,在出逃的船上遭遇政府军的扫射,船上无一生还。
《投奔怒海》虽然讲述的越南,但那抹夺目的红充满了隐喻,在芥川拍摄的视角中,还出现了酒吧来自中国的“夫人”,迫于生计做了妓女的琴娘母亲,公事公办的文化局女干部等等角色。其中,参与革命的留法越共干部那句“越南人的革命成功了,我自己的革命失败了”,道破革命的理想主义者当时的窘境。
这部电影当时香港票房1500多万港币,是许鞍华商业上最成功的的影片了,联想到八十年代中英谈判的背景,这样的票房也在预料之中,戳中了多少香港人的“恐共”忧虑。
也正因如此,很多人对这部电影的评价都是基于政治性的,尽管导演本人否认过这是一部政治电影,认为这是人性的电影。
不管导演出于什么目的说的这句话,但《投奔怒海》最震撼之处,并不是对极权社会压抑的写实,而是在黑暗之中那抹人性的亮色。
人性是很复杂的字眼,笼统说来应该包含了兽性和神性。越靠近生存本能,越是兽性的部分,而靠近道德的,则是神性的部分。
极端环境下,人类世界的普世价值都不复存在。酒吧老板娘“夫人”为了生计跟官员上床,却把钱拿来给爱人(祖明)出逃。两个人在黑暗中彼此取暖,相约去美国开酒吧。为了三个孩子,琴娘的母亲去做了妓女支持家用。琴娘和弟弟阿乐每次听到死刑的枪声都会欢快地跑到刑场帮忙收尸,希望从死者嘴里找到一颗金牙或扒下一件能卖的旧衣裳。
死亡,这本是人世间最沉痛的字眼,在孩子眼中居然成了美事,在跟随而至的芥川面前,在尸体旁边随意的摆出各种pose,活泼的孩童在血迹未干的尸体旁边雀跃欢呼,这样的反差给了芥川巨大的刺激。“有吏夜捉人”的场景经常上演,被抓去挖地雷随时都有可能粉身碎骨,前一秒还在欢笑的阿乐后一秒就被自己拾起来的手雷炸死,正如新经济区队长对祖明说:这里,人命一文不值。
但人性又是伟大的,坚韧的。
在吧台后见惯时事动荡与人世冷暖的“夫人”自己“认命”了,但却拜托芥川让祖明不要认命,一定要逃出去;祖明的瘸腿发炎,处理伤口时芥川才发现是因为将攒好的金片子藏在了伤口中,这些金片子足够祖明自己逃出去,但他还在努力凑着,想带“夫人”一起走。芥川卖了自己最宝贝的相机,拼上自己的性命送琴娘姐弟出逃。
在强大的历史车轮面前,每个人都如尘埃般渺小,可以随时碾压过去,视若无物。但却并不卑微,伟大的人性在救赎的路上燃烧自己,照亮他人。
正如芥川,用焚身的烈火照亮了琴娘姐弟的前路。
拍摄这部电影时候的许鞍华不到35岁,已经呈现出大师气质,镜头运用的成熟而克制。
影片开篇就是北越统一南越后,街头一列列坦克经过,人群中的芥川在拍摄照片。镜头上摇,展示了坦克上的军人,两边围观的群众,楼上的人们的挥手。再回到中景,军车远去,拍摄的芥川注意到了一个拄着拐杖的残疾小孩,跟着小孩进入胡同拍摄背影,又被一阵欢呼声提醒:又一群坦克、军车开来了。
在隆隆的军车声和夹道的欢呼声中,片名以及监制、主演的信息在黑色的背景下显示出来,设计巧妙而震撼。
许鞍华毫不吝惜色彩,街道两边楼上的红旗,尸体上的血迹,伤口的鲜血淋漓,盖着尸体的红布,都闪着令人触目惊心的颜色。
而留法越共党员刺眼的伤疤、祖明被射死之后的死不瞑目、芥川身上的熊熊烈火,与之前安排好的给芥川演戏的孩子们灿烂的笑容,安逸的田园风格形成鲜明反差。前面被设计好的“新经济区”的绿色有多柔和、舒服,人们和孩子的生活有多么惬意,后面芥川独自一人时见到的场景就有多么刺目、压抑。渴望大人拥抱的孤儿院的孩子们,脏兮兮的胡同,简陋的几乎没有什么家具的琴娘一家,纷乱的菜市场,抓壮丁的鸡飞狗跳,刑场的尸体,让荧幕前的我们仿佛跟在芥川身边,像做梦一样,有着自己的视角,也见证了这些场景。
但许鞍华的镜头又是克制的、悲悯的。几岁的阿乐捡到手榴弹被炸死,并没有给小孩血肉模糊的镜头,一声巨响,切换到姐姐琴娘的呼喊,下一个镜头就是姐姐摇着弟弟的身体,但始终只给了姐姐的镜头,没有尸体的样子。远景,一个扛着红旗的人跑来(虽然这个镜头略显刻意)。近景:尸体被盖上了红旗,只漏出小小的血迹斑驳的脚。
类似的处理还有琴娘的母亲被人揭发卖淫之后,当场自杀,抱着二弟的芥川立刻捂上了二弟的眼镜,镜头也随之转换到母亲下葬。
悲悯的镜头就像人类的眼睛,看到悲伤的一幕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而许鞍华导演的功力在现实生活层面体现更淋漓尽致,在菜市场,琴娘为了几毛钱跟卖甘蔗的老头砍价,刚达成一致的价格被前来抓壮丁的军人冲散。对几毛钱都很计较的小贩们,在“有吏夜捉人”情况下,扔掉了自己的筐、篓,四散奔逃。
在海边,琴娘为了买一条鱼和卖鱼大婶讨价还价,拉着芥川佯装离开将价格砍下来,带着买下来的鱼畅想着阿乐见到鱼会很开心。然而阿乐却被炸弹炸死,永远见不到这条鱼了。芥川拍摄琴娘提着鱼的照片,回头,却看见阿乐拿着手雷。
在这样压抑的细节下,惊喜似乎都是奢侈的,小心翼翼的,这一秒欢乐,下一秒的巨大代价就紧随而至。
在成熟期的《女人四十》更能看到许鞍华对生活细节的把控:在菜场的鱼摊前,阿娥注视良久。小贩麻利地挑了一条,上秤一百五十块。阿娥响亮地回绝,“五十。”小贩说,“五十是死鱼的价格。”阿娥站着良久,等鱼死,可是鱼并没有死,阿娥趁小贩不注意,把鱼扇死了。之后面不改色地说道:“死了”。
厨房,阿娥将鱼分成了几部分,一部分放进了冰箱又拿出来。
犹豫是拮据生活的常态。
这种常态是每个操心家庭开销的家庭主妇最熟悉的,这些细节被女导演挖掘上了荧幕,给了荧幕前的观众痛心一击。
我们可以没有经历过那样极端的年代,也没有过极度黑暗下的体验,但对于生活的迷茫与对未来的忧虑,是共有的。当然,没有电影是完美的,《投身怒海》也不例外。仅凭想象而写就的剧本,还是有些硬伤。
例如刘德华饰演的祖明,在出逃时面对机枪扫射还是匍匐前进的姿态,下一秒的镜头就变成要跳入海中被射死,很难想象为什么一个匍匐的人会突然跳起,镜头转换有点突然,缺了点衔接和心里的揭示。
还有芥川的死也欠缺了点逻辑性,从化学常识来说,柴油的闪点(可燃液体挥发出来的蒸气与空气形成的混合物遇火源能够发生闪燃的最低温度)、分子结构、不容易挥发等属性,不会射了一枪就爆炸起火进而燃烧全身;而当时巡逻的警察已经看了芥川的通行证,按理不会再追究;还有没有柴油也上了船的琴娘姐弟,其实不需要芥川这一桶柴油。
导演安排了芥川一个最壮烈的死法——燃烧了自己照亮了船上的人们。这样的结局是非常震撼的,但现在来看未免刻意了些,过于匠气了。
可能那个时代的导演自己也不知道琴娘姐弟出路在何方,虽然前方有光,但年仅十四岁,经历了弟弟被炸死,母亲死在自己面前,救命恩人(还是自己的初恋)在自己眼前焚烧,她之后的人生会是怎样的?谁能保证她们的这只船,不会遭遇祖明那条船的命运呢?
一切都是未知。
也许现在来看,那个年代过去了,那些政治运动也成了历史。
拍摄这部电影的海南,如今已成为国际旅游岛,不知道现在的许鞍华导演会如何看待当年的这部片子。
私心想要的结局是芥川也离开了越南,开办了摄影展,展出越南的拍摄照片。
至于他跟琴娘,总希望善良的人都会有好的结果。
如果每个人都点亮自己的灵明,遵从自己的“良知”,极端的环境就不会重来。
人性的光芒不一定战胜黑暗,但却无法被黑暗抹去。
这样的人性,不一定伟大,却一定是崇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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