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苟且，人人皆畜生

和忻钰坤的第一部导演作品《心迷宫》一样，口碑极高，票房扑街。

作为2018年第二部豆瓣评分高于8分的国产院线电影（《红海行动》豆瓣评分8.5），《暴裂无声》（豆瓣评分8.3）上映将近一星期，票房却只有4000万，算起来，不过是《红海行动》《前任3》《捉妖记2》这些热门电影的一个零头。

这说明什么？

说明大多数观众不爱看。

不爱看没有爱国情怀的，不爱看没有大IP的，不爱看没有流量明星的。

要知道，现在的中国电影市场，管你剧本多臭、演技多烂、价值观多恶心，只要沾了上面其中一点，准能赚个盆满盈钵。

但忻钰坤，你怎么就硬是不干呢？

现在好了，4000万票房扣掉制作、宣发、各级分成……

到手不知还剩多少。

作为一名电影爱好者，我为他遗憾。

但又忍不住为他骄傲：

至少中国的导演，还有不被资本操纵的。

至少中国的电影，还有不侮辱观众智商的。

至少中国的观众，还能被中国的电影所震撼。

1

有人说，如果看完一部电影，你发现自己有无尽的语言想去表达，却始终找不到诉说的切口，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类电影就是佳片。

它让你在字幕浮起的那一刻突然怔住，在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忍不住回味，在看影评的时候仿佛重看了几遍电影，在找出所有隐喻后如梦初醒。

《暴裂无声》就属于这一类。

相比《心迷宫》，《暴裂无声》的剧情要简单明了一些。

但即便如此，不看到最后，你依旧无法知道真相。

2004年，北方凛冽的冬天，一个牧羊少年带着自家的羊群在山里行走，路过浅浅的河沟，他停下脚步低头注目，自此不见身影。两天后，矿工张保民得知儿子失踪的消息，急切赶回家中。三天后，律师徐文杰的女儿失踪，他拿起电话打给他能想到的唯一嫌疑人。

“找孩子”是故事的主线，哑父张保民（宋洋 饰）寻找儿子张磊。律师徐文杰（袁文康 饰）寻找女儿媛媛。他们都离不开另一个人——矿主老板昌万年（姜武 饰）。

曾有人评价《心迷宫》时说道：北上广是中国的幻象，小县城才是中国的真相。

但《暴裂无声》却让真相更加透彻。在这个简单的故事里，三个人的生活开始交织。在观众的眼里，上中下三个阶层被残忍搬上了同一个台面，形成一条赤裸裸的食物链。

可笑的是，电影里三个阶层的车牌也被分成ABC三级，但却同用了“豢”开头。

何为“豢”？喂养牲畜。

昌万年被利欲豢养，徐文杰被懦弱豢养，张保民被现实豢养。

无论自愿或被迫，在电影里，人人皆苟且，人人皆畜生。

但，谁又敢说这不是现实？

比如这两天闹得沸沸扬扬的“沈阳案”，老师被兽性支配，学生被权利压制，学校选择无视。

又如前年震动全国的“刺死辱母者案”，死者被阴暗支配，儿子被愤怒控制，警察选择失声。

荧幕里的世界总是被妆点过的，观众看到的是高于现实几厘米的美好假象。但忻钰坤却将观众直接丢进赤裸现实，关掉美颜。

更残忍，更丑陋，更真实。

2

许多人看完这部电影后都会觉得，《暴裂无声》这个名字取得真好。

确实如此。

暴力，崩裂，无声。

这三个词覆盖在三个主角之中，从头到尾充斥了整部作品。

无声暴力

张保民从小到大都习惯用身体暴力解决问题，但直到最后，他的拳头都打在了空气里。面对真正无法逾越的阶级鸿沟，暴力是底层人民单纯、愚蠢、无力的唯一反抗，但如同他的喉咙没办法发出声音，他的暴力最终也只会随着精神的崩裂，随风飘散，无声无息。

重声暴力

昌万年的暴力是上层阶级的嗜血狂欢。他用暴力获取财富、权利、资源、甚至是敬重。他的暴力弄出的声响奇大无比，但可怕的是，在他之下的所有人都假装听不见。最后得以崩裂，也唯有依靠所谓的机构。

失声暴力

徐文杰的暴力最为普遍，却最为致命。普遍，是因为现实生活的大部分人都处于这个角色；致命，是因为它是维持三层结构的最坚固部分。只要他选择发声，那么一切恶都有了塌陷的切口。但事实上，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这种失声的暴力，犹豫自私懦弱，最后还是眼看着他人崩裂、死去。

暴力无时无刻不在构建，失声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3

当年拍《心迷宫》，忻钰坤还只用了电视机里不断播放的猩猩纪录片这一个隐喻，透着他作为新导演的一点心机和炫技。而到了《暴裂无声》，隐喻似乎成了他除却主线剧情外最爱的部分，无所不用，无处不在。

有影评认为这些隐喻过多而无用，但我却认为，忻导对隐喻的处理细致入微，非但没有搅动故事的本分，还丰富了许多值得回味的内容。

简单地说，就是在讲好一个故事的同时，又给故事增添了重量。

如此处理，又有何不可？

例如，羊。

这是最明显又最重要的隐喻。

张保民养羊、屠夫宰羊、昌万年吃羊。这生产的链条早就说明了每一层的命运。

然而，若是置于大环境之下，谁又不是待宰的羔羊？

任人摆布，普遍卑微。

例如，三角形。

影片中多次出现三角形造型的物品，从一开始小孩用石头叠起的三角形，到昌万年用桌上的金字塔砸向张保民，再到最后崩塌的三角形山体。

这个被认为最稳固的结构，最终无一例外全部崩裂破碎。

例如，奥特曼。

在动画片里，奥特曼是一个超人角色，是一个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

戴着奥特曼面具的孩子是整个事件的唯一见证者，他喜爱超人，也希望能当超人，但现实生活并非童话，当他游走于复杂的成人世界中，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只得袖手旁观。

多揪心的反差。

例如，水污染。

张保民妻子和大金妈妈的病、村长不断积攒的矿泉水、张磊在阴沟里看到的死鸟、面具小孩的失常行为、大金的那一句“井水的味”都在说明，非法采矿对村子的水污染已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

而这也与影片中说到环保局的审查越来越严、开头张保民拒绝签字采矿等细节联系起来。

同时，这也是在矿区出生的导演的真实经历。

这一细节也反应了村民们为些许利益放弃未来的愚蠢短见、开发商的丑陋贪婪、审查的失职放纵。

4

然而，我最喜爱和最受震撼的一幕，是在山坡上，虚幻与现实同时存在的那一刻。有如《你的名字。》里时空交错的美好，却在下一秒把你狠狠拉回现实。

男孩拉着女孩的手奔向山坡，镜头随着弱小的身体下拉，一片巨大的城市逐渐映入眼眸，繁华与雾霾共生。

女孩的爸爸撕心裂肺喊着她的名字，她回过头，山坡上只留下男孩一人。

男孩的爸爸不是不想喊，而是从头到尾无法发声。

“谁的孩子会留下来，谁的孩子会消失掉。”

在这一刻，观众终于明白。

5

其实这部电影有很多缺点。

内容涣散，力量不均，想要的太多。重点体现在“昌万年”一角的塑造上。

逻辑失控，主角一挑十几个黑社会的情节过于梦幻。

音乐过重，特效太假，反而变成了刻意的炫技。

……

即便如此，在我看来，依旧是瑕不遮瑜。

相比国内的大部分悬疑、剧情片，它制作娴熟、风格明显、悬念十足。对人性的挖掘深刻、结局设置意味深长、许多符号的设置也直戳人心。

我相信每个观众看过后，都会回味无穷。

那么，面对这样的电影，即便有一些瑕疵，又有何不能包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