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每一个认真的失败者:《灾难艺术家》与世界烂片史上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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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恐惧:迫切地想达成某个梦想,终于下定了决心,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努力,最后却事与愿违。
在这个时刻,除了遗憾自己的努力和热情全都打了水漂,更可怕的顿悟是,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已达到极限,距离梦想却还很遥远。总能看到其他人顺顺当当地取得成功,可对自己来说,这只是一个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海市蜃楼。
最简单的做法当然是不要去努力,或者干脆不要去梦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得到的结果都在意料之中,只是偶尔想起没有实现的初心,感到些许惆怅而已。
或者,因不甘沉寂而放手一搏,就不得不面对最后惨遭失败的可能。因为生活从来都不像一场电影,没有工整的结构和模式化的人物,更没什么只要努力又善良就必然可以皆大欢喜的定律。
这就是詹姆斯·弗兰科(付兰兰)执导的电影《灾难艺术家》最引起我共鸣的地方。
这部电影还没公映就噱头十足,据说拍出了奥斯卡奖的水平,讲的是美国著名大烂片《房间》(The Room)幕后的拍摄故事。付兰兰亲自饰演的汤米·韦索是个古怪而神秘的演员,苍白的皮肤和油腻的长发活像个吸血鬼,不肯透露自己的年龄和家乡,操着一口奇特的欧洲口音,有着不知从哪里来的用不完的钱。在好莱坞屡屡碰壁后,他和好友格雷格一起自编自导自演了一部叫《房间》的电影,投入了600万美元,却因剧本幼稚、逻辑混乱、场景怪异、演技糟糕成为世界最烂电影之一。不过,它的荒谬可笑倒是吸引观众前来猎奇,最后竟变成邪典(cult)名作,至今还拥有大批粉丝。
《灾难艺术家》改编自格雷格的同名回忆录,基本遵照了事实,也获得了现实中韦索本人的认可。付兰兰携剧组(包括让自己的弟弟饰演了男二格雷格)高度还原《房间》场景及幕后故事,付兰兰本人更是把韦索这个没有真实身份和成长背景的“疯狂艺术家”演得以假乱真,成了颁奖季热门的“影帝”人选。
付兰兰自称此片是拍给失败者的《爱乐之城》。同样是想在洛杉矶实现艺术梦,《爱乐之城》的男女主角在分分合合后梦想成真,一个当了影星,一个开了爵士酒吧。《灾难艺术家》结尾的男主角却拍出了烂到极致的电影,没有得到业界和观众的认可(因烂而出名那是另一回事),男主本人依然是个没有过去也没有多少社交关系的独行幽灵。这完全站在了传统美国梦的对立面。
这本可以拍成一部毒舌的喜剧,嘲笑一个怪人如何因不自量力而沦为笑柄,但付兰兰塑造的韦索身上却带有一种奇特的励志感,可爱甚至可敬。他那单纯的梦想仿佛自带主角光环:早年从事其他工作,后来遭遇车祸差点送命,才终于意识到要为自己的梦想而活。他初识格雷格时就提醒他,要成为最好的演员,并且永不放弃。他们去探访崇拜的演员遇车祸去世的地方,像小学生一样拉钩约定,互相信任、监督,向怀疑过他们的人证明实力。
撇开水平的拙劣,韦索对事业其实非常执著。他第一次引起格雷格的注意,就是在表演课上近乎疯魔的表演:自告奋勇走上舞台即兴演出,一遍遍嘶吼《欲望号街车》里人物的名字,上蹿下跳最后倒在地上,毫不在意观众会不会以为他有神经病。而在格雷格向他讨教经验时,他直接拿起剧本,在餐馆里大声演了起来。去了洛杉矶,他不甘心扮演三流电影的反派,积极参加各种试镜。听说格雷格找到了经纪人,他也会思路灵活地拜托格雷格帮他引荐。外出吃饭碰到知名制作人时,他更是主动上前毛遂自荐,直接开始背诵莎士比亚的“生存还是死亡”。而在听到制作人泼冷水说他“一百万年都不会成功”时,他还抱有一丝希望,问“那一百万年后呢”。最后,受格雷格启发,他决心自己拍电影,废寝忘食写出剧本,砸钱买设备、找摄影棚、建剧组,期冀自己创造成功的机会。
故事朝“天助自助者”的方向发展着,他对这部名叫《房间》的电影,就像任何一个初出茅庐的创作者一样,雄心勃勃又惶恐万分。开机第一天拍摄第一个场景时,看到剧中两名配角激烈的对峙场面,他和格雷格露出了那种第一次看到作品在自己手中逐渐成型、鲜活起来的兴奋笑容。
在《房间》的故事里,他很有可能写下了自己最刻骨铭心的经历,引发剧组的同事们私下猜测,片中悲惨的三角恋是不是由他的真实经历改编。他也尝试挖掘作品背后更深的含义,提醒演员们不要就事论事,而是要看到剧情中关于背叛、关于爱情的本质、关于人和人之间互相控制等等这些更抽象的元素。他还不忘向自己最爱的演员致敬,片中著名台词“你把我搞得四分五裂啦”完全模仿了他的偶像詹姆斯·迪恩电影中的桥段。
就算是他在工作中那些不讨喜的表现,也可以被解读为试图模仿好莱坞大片时沾染上的业界恶习。比如他一掷千金,买下本用来出租的摄像机、包下巨型广告牌做宣传、高调庆祝电影首映,是因为他觉得成功的电影就该这么做。他坚持要演激情戏,毫不避讳暴露隐私部位,是因为他认为“卖肉”可以增加电影看点。他对手下态度恶劣,出言侮辱女演员,在酷暑下不给演员水喝,是因为他听说希区柯克也曾虐待演员,最后激发出他们的潜能,拍出杰作。甚至是他和格雷格友谊的波折,也符合想象中“黄金搭档”从知己到决裂再到和好的套路。他对好莱坞显然存在许多误解,可这也证实了他的单纯。
“这不只是一部电影,而是我的人生”,他这样说道,把这部“处女作”当成了自己过往人生经历和好莱坞梦的一个总结。然而,这样一部用心拍出的电影却成了一场灾难。观众看得困惑而恶心,最后直接把悲剧当成了搞笑片,笑声一直传到了放映厅外。他为电影花了600万美元,第一个周末票房却仅为1800美元。这不只是白花了心血和金钱,而是作品中想展现的他的人生和思想被观众践踏在了脚下。后来《房间》因“太烂”成为邪典,使韦索一举成名,可这并不是他的初衷。
这正是讲述《房间》幕后秘辛的《灾难艺术家》残酷的地方,它告诉我们,一个怀揣梦想并孤注一掷、努力地全身心投入、同时难免会存在一些缺陷的人,并不是理所当然要成功的。相反,失败才是更常见的结局。
在片中,这样认真的失败者不止韦索一个。韦索的好友格雷格同样在不懈追求,从刚出场时主动向韦索讨教经验、不顾母亲劝阻去洛杉矶闯荡,到后来积极寻找从电视剧到话剧的其他演出机会。主演《房间》的女演员靠一句“我真的很想演电影”打动了主创,不惧韦索的言语侮辱,也无需旁人劝慰,冷静地完成了最难熬的激情戏拍摄。一名龙套演员并没有多少戏份,可会在开拍前不断独自操练台词和动作,拍摄一开始就进入角色,情感爆发差点失控。一名老太太演员更是每天清早5点起床,开车来片场,中暑晕倒醒来后,还兴致勃勃地与其他演员们谈天,说“我们是演员,在片场度过的最糟糕的一天,也好过在其他地方最好的一天”。这是一组可敬的追梦者群像,可最后他们也没能靠近梦想半分,在《房间》里的表演被人嘲笑,除了这部烂片外就默默无闻。
他们只是洛杉矶这座梦想之城的一个缩影。韦索和格雷格为《房间》组织试镜时外面排起了长队,这分明只是不知名的业余导演拍的小电影,却有那么多心怀明星梦的男男女女从报纸上找到征集广告,念念有词地认真准备。餐厅里偶遇的制作人告诉韦索,在好莱坞激烈的竞争下,即使一个演员有马龙·白兰度的才华,成功概率都是微乎其微。
这也是为什么同样身为演员和导演的付兰兰被韦索的故事触动。2013年,他读了原著后在Vice发表文章说,许多其他艺术家都和韦索一样,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找到志趣相投的受众,借此获得爱和理解。《房间》这场有点荒唐的尝试,实际上成为了那些渴望在艰难的环境下有所创造的人们的典范。“在许多方面,汤米(·韦索)就是我,”付兰兰当时写道。尽管付兰兰已比韦索成功太多,但想必他经历过和韦索类似的追寻和挫败,也在身边看到过无数例子。而这正是《灾难艺术家》这部电影的由来。
而在演艺圈之外,无论是文学、音乐、艺术,还是其他什么形式,只要尝试着表达出自己的某种思想或感情,大凡也会遭遇不被理解、不被欣赏的挫折吧。不管投入多少心血,在能力有限、机遇难寻的情况下,谁都有可能被埋没,也有可能成为“灾难艺术家”。而背负着这样的恐惧感继续努力,却仍然是人们渴望讲述、渴望共鸣的本性,正如韦索无论花多少钱、多少精力都一定要拍出那个关于他人生的故事一样。
其实看《灾难艺术家》的时候我一直有点害怕,多年后《富春山居图》、《逐梦演艺圈》之类的烂片也会被重述为励志的“追梦”故事。作为普通观众,我还是认为“导演很努力”不应该成为认可烂片的理由(《房间》的拙劣是一目了然的,不会被《灾难艺术家》“洗白”)。可也许《灾难艺术家》的结论并不是“失败的人也很努力”,而是“努力的人也很有可能失败”,两者有交集,但并不完全重合。《灾难艺术家》拍出了这个看上去好像令人沮丧的现实,但在现实之下,又何尝没有暗藏着无数认真的普通人遥远但依然坚定的希望呢?
(原发于公众号weimustu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