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雪地间的一抹红
在众多文学体裁、流派中,诗歌通常是最易被忽略、误解乃至边缘化的一类。这一古老的艺术样式,从诞生伊始便紧密附着于人们的日常情感与对自然万物的探索之上,从而孕育出特殊的魅力,能将浩瀚思绪转译为数行精练的文字,却因散文、小说等文体风靡,加上过度的精英化主张,生存空间屡受挤压,一度濒于衰微。
当文学市场日趋荒芜,现代诗的发展无疑让人们看到一丝曙光,继而被委以复兴诗歌传统的重任。所谓“传统”,并不等于竭力矫饰、讲求格律严整,而是与自我心灵的对话,和蛰伏于诗行之间,无数亟待解脱的灵魂。
对余秀华来说,诗歌便担负着这样的重量,仿佛一根拐杖,支撑着她脆弱的身躯,在摇摇晃晃的人间去寻找、记录和表达,令压抑日久的情感渐次涌出。如果说命运曾数度将她推入泥潭,诗歌存在的意义,便是在她原本逼仄的精神世界里,悄然开了扇窗。
从她的诗中,人们读到的是一个的饱经风霜的农妇,和她内心的动荡不安。而纪录片独有的影像风格,则令文本大幅度地视觉化。从第一个画面落在金黄的麦田上开始,场景不断流逝,和填充空镜头的诗句一道,拉近了观众与那片土壤的距离:荷塘,家禽,收音机飘出的声音……让人目睹一个地理与思想同样闭塞的山村,如何在囚禁诗人自由的同时,哺育出让人惊艳的才华。
这种才华的奠基,往往与痛苦相伴。范俭将镜头贴近余秀华和她的家人,似在渲染一种静默的张力。生理残缺,家庭穷困,破败的村庄,共同为她的生命刷上一层悲凉的底色。而诸如网兜中被困的鱼、掠过天际的鸟雀等,则与诗歌中神秘的乡村意象相契合,既折射出诗人坎坷的身世,也为其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原材料,激发出文字中蓬勃的生命力。
网络空前繁荣的时代,每个普通人的意外走红都能迅速升级成大众狂欢。从余秀华到范雨素,每当草根文学引发热议,其内涵往往背负着被放大乃至曲解的风险。一方面,广泛的群体偏见使她们备受关注,然而也正是新媒体自带的话题性,将人捧上神坛,转而以意想不到的手段,无情伤害、消费着她们。
在纪录片中,一夜成名的余秀华说:“我现在感觉很惶恐,好像不知道命运在把自己往哪个方向推,推得这么高,会不会突然掉下来。”
以那首标题醒目的代表作为拐点,命运在她身上开始了一场特殊的实验。沿着这一轨道,影片后半段,摄像机跟随她出入各大颁奖礼、座谈会,窥见其心境变化。有趣的是,不论文化界的专家学者,还是阅历浅显的学生群体,在和她的接触中总不免染上几分猎奇色彩。伴随讨论持续升温,有关创作者的轮廓被逐步抹除,仅剩下一对引人浮想的词组:脑瘫、情色、农妇。
对于信息过剩的社会来说,标签与被标签早已成为不可避免的趋势。而在余秀华看来,所有标签都是错误的,带着一种歧视。她毫不在意外界给自己粗暴扣上的帽子,即使曝光度陡增,面对媒体贪婪的注视,仍然率性直接,不惮于流露真实面。挡在她与围观者之间的距离,自然远非一本诗集的容量。
这或许恰是对“诗意”二字最为浪漫动人的注解。和电影《帕特森》中文艺的公交司机一样,余秀华写诗,目的不在于喂饱读者、取悦大众,而只是吟诵个人的生命经历,化狂风暴雨为涓涓细流。作为日常经验的总结,这类创作注定有别于书店里外观精致的畅销书,不具有被公开表演、展示的可能性。因为那些隐秘而深沉的情感,从来只属于作者本人,哪怕技巧再朴拙,语言再粗粝,内在的滚烫与真挚却拥有超越一切的力量。
以诗歌为工具,她捕获了横店村的田园风光;以写诗为契机,她从渔网中挣脱,逃到了外面的世界,尽管那儿充满广阔的未知数——正如岸边陌生的海浪,可她仍挽起裤管,带着新生的好奇,在晃荡中努力维持平衡、把握方向。这些沿途不期而遇的馈赠,又或是幸运,都源于最初对诗意的那份向往。
纪录片末尾,余秀华坐在电脑前,颤缩着手指敲击键盘,看一个个灵感的音符跳进屏幕,犹如把体内沉睡的激情一点点挖出。而全片最让人难忘的一幕,是她身着红外套伫立于漫天飞雪中,那抹耀眼的红色,正如她心间燃起的炉火。当被生活的铅坠拖着缓缓下沉,还好有诗歌这双翅膀,让她与干涸的池塘作别,飞往自由与爱的栖息地。
那一刻,她远离了所有灯光和掌声,远离了似是而非的争议,如一株麦穗般,谦卑地弯下腰,结出了最晶莹饱满的颗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