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迎春的困局
早在十多年前，杜琪峰的贺岁电影《钟无艳》就以戏说历史的方式，将都市婚恋问题探讨透彻。
郑秀文扮演的女主角钟无艳，不仅德才兼备、勇武过人，还生得美丽。只不过她不幸中了小狐狸的爱情咒：只要她爱渣男齐宣王一日，就会做一日丑女。但凡一朝心灰意冷，美貌便可恢复。
此类颇具深意的metaphor，在片中还有不少。
这部片留下最著名的一句话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钟无艳是贤德忠贞的丑妇，而夏迎春则是狐狸精幻化的美女。当遇到无法解决的棘手问题时，男主角齐宣王便求助于东宫娘娘钟无艳，鞍前马后情真意切；而当难题解决，他便恢复本性，继续嫌弃钟无艳貌丑，而沉浸于西宫娘娘夏迎春的温柔乡。
齐宣王的肤浅善变和寡情薄幸，在剧情中被夸大到极致，而又因人物形象过于纸片化，竟使观者不以为忤。
比渣男齐宣王更有意思的人物形象，是由时年二十岁的张柏芝饰演的小狐狸。
小狐狸在夜叉山被封印多年，一夜间被齐宣王与钟无艳联手解除封印，因而她可男可女，且同时爱上了救自己的两个人。
但她知道，她更喜欢的是钟无艳。
于是小狐狸变成男人去取悦钟无艳：她可文可武，可稳重可活泼，任意款式任卿挑选。甚至，小狐狸变成女人去魅惑齐宣王，为的是让钟无艳看清渣男本质。
豆瓣有人说，小狐狸人设上最有意思的一点在于：当她化做男人向钟无艳求爱时，她总是大方耿直、热情奉献；而当她化作女人去魅惑齐宣王时，她则成了贪图逸乐的祸国妖姬，只懂得闯祸与撒娇。
或许在刻板印象里，男性与女性的恋爱方式，就是像这样有明确分工的。
我国自来有“娶妻求淑妇”的传统道德观，“贤妻美妾”的角色定位，追本溯源，与恶劣的“处女情结”一脉相承。说到底，男人都是对妻子道德要求极高，而对情人则不设门槛。反过来，女人找男人，“靠谱”亦被认为是凌驾于相貌气质、才华魅力之上的首要条件。
《邹忌讽齐王纳谏》中有言：“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小时候看到文中“臣之妾畏臣”之语，戚戚不已，心道这个小妾一定过得很苦吧——寻常来讲，怎会有人愿意与自己害怕的对象朝夕相对？
其实影片《钟无艳》里，这样的分工也很明确：齐宣王是个七情六欲俱全的寻常男人，钟无艳是能力卓群却独独缺乏女性魅力的女人，因而是正宫的妻；夏迎春是美丽妖冶一无所长的天真少女，故而成了可以同享乐无法共患难的妾。
自来有“患难见真情”的说法，然则生逢太平盛世，情义三千不敌胸脯二两。陪你胼手胝足打天下的是妻，被你金屋贮之的是妾。“大难临头各自飞”是不假，可在“大难”来临之前，谁又顾得上去想那许多？
在传统文化里，男人自来是主体，女人则是他们豢养的对象。因而当女人具备了足够与男人平起平坐的能力，她们的地位，就跃升为了事业与生活的伙伴。
同时，她们也失去了“女人”的身份标识。
看到影片中荒诞不经的六国运动会，钟无艳为了齐国荣誉去参加所有项目，累得四肢无力；但是当齐宣王在旁边说一句“为了我”，她便重新迸发出无穷力量——实在是很令人心酸。
钟无艳为了在洞房夜短暂地变美，义无反顾喝下药水。代价则是来世做肥婆，“喝水也发胖，割肉都不瘦”。这种诅咒，对都市女性来说，岂非是最大的噩梦？
杜琪峰此片是典型的港式小品，不过是借一层历史人物的壳来开涮罢了。所谓战国群雄血战厮杀，不过都是一晃而过的皮影戏。嬉笑怒骂的，字字句句都剑指现代都市里，饮食男女们自私自利的爱情。
影片中，钟无艳问小狐狸，爱是什么。不懂爱的小狐狸一本正经地回答：“爱，就是为心上人无条件付出、牺牲，一心只想让她得到幸福、快乐！”
被爱情伤透了心的钟无艳当场纠正她：“错！爱是霸占，摧毁，还有破坏。为了要得到对方不择手段，不惜让对方伤心，必要时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小狐狸的答案是theoretical的爱情，而钟无艳的答案是practical的爱情。
人性如此自私，投入爱情，本身都是在释放与满足自身的情感需求。片中的小狐狸在齐宣王与钟无艳面前，扮演的截然不同的角色，看似精分错乱，所以才套上奇幻背景的幌子——其实，这未尝不是任何一个凡人的本性？齐宣王在自己的贤妻与美妾面前，不也是两副迥异的姿态？
任何人，在不同的对象面前，本就会有不同的情感需求。看似矛盾违和，其实却都是你自己。
作为一部喜剧，本片的结尾不可免俗地被引向了大团圆：当钟无艳尝试放弃心中执念，接受小狐狸的追求，小狐狸却发觉自己怀上了齐宣王的骨肉，因而作为女人的性别已定型，不能再变成男人追求钟无艳了。于是两个女人双双回到齐宣王身边。
结尾时，钟无艳帮齐宣王平叛后，仍欲转身出走，却被月老在脚上绑了红线，逃也逃不掉。
长舌的大臣们眼见他们夫妻妾三人争吵不休，不禁祭出港人俗语：“家和万事兴，家衰口不停。”其实创作者自己也知道，在这看似热闹欢喜的大团圆，这甩不脱的红线底下，尽是鸡零狗碎的狼狈。
要我说，小狐狸夏迎春本是这部影片中活得最通透的人，但到了结尾，终究没能逃出社会成见的困囿。
是谁规定，只要她性别定型成了女人，她就不能继续爱自己心爱的女人了？
当情感深重到足以操控一切时，是非对错、原则好坏都孱弱得不值一提，更遑论男女之别？
或许，许多人难以进入恋爱关系的原因，都在于他们对于伴侣的期待太过苛刻了——首先，有关“男性”与“女性”角色分工的刻板印象太明确，无端为彼此加上了不必要的责任义务。其次是许多令人心驰的“魅力”，实则是彼此相斥的，同一个对象身上往往难以兼具不同类型的优点，可我们却往往什么都想要。
无法恋爱大抵是由于，我们对伴侣的期待，远远多过了对爱情的期待。
爱，可以是付出与牺牲，也可以是霸占与摧毁。爱有一面是绚烂琳琅，亦有一面是千疮百孔。我同情影片中的钟无艳，大抵是因为，我觉得她从来也没有得到过齐宣王本能的爱。
当“我爱你”的念头，始于你为我付出牺牲足够多，始于你满足了我所期待的角色分工——这便是世间男女相互追逐的常态，实则倒像是一场场以情感为货币的投资回报与利弊权衡。
如果我爱你，仅仅因为你就是你，我只要看你一眼，炎炎烈日都能化作绵绵春水。
那么即使我从来也说不出缘由，即使许多的期待得不到满足、许多的问题得不到解决，即便我的内心，仍会有那么多不美好不伟大自私自利的念头……我也会确信，我这才是，遇见了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