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山家之味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去年看《一一》时,感观是很复杂的,杨德昌镜头下的芸芸众生无一不苦:中年男人事业屡次受挫、不肯与世界妥协、初恋情人起于怀念止于礼节,空留悔恨和遗憾;女人忙碌操劳一生疲惫不堪而遁入空门,然而那只是另一个尘世耳根难净;少年忙着孤单、忙着憎恨、忙着恋爱和取暖,因犯罪堕落而忏悔而寡言;一一是个令人心疼的孩子,孤僻又充满好奇,单纯又充满疑惑,他只能在葬礼上对着死去的外婆说“我很想念您。”镜头晃过,冗长得像拉长变调的二胡,不免过多凄伤。
《步履不停》则更为温馨而调和,对生活没有那么多悲观主义的渲染,真实是这样,就还原它本貌。但较之是枝裕和《海街日记》,则多了现实的矛盾冲突笔调。生活有些痛苦,是掩藏在琐碎中的炸弹,一根导火索就能烧光每个人的温情和善意。
日本家庭电影已臻于完善,浓缩成两天一夜的故事,已然过完一生,兼具了《雷雨》的紧迫与《北京人》的隽永。单看《步履不停》,胜在许多细节真实、残酷而温柔,令人咂舌而空留足音。
中日韩家庭范式是同宗同源,一家人一年难得聚一次,就需要奶奶的心灵手巧,寿司、鳗鱼饭和天下万物皆可炸的天妇罗,总会让人想起李安的《饮食男女》,没有什么问题是一顿饭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再加一顿。老爷爷是个很傲娇的高配版宫崎骏,不善语言,能一句话怼死人。长子因为海边救一个孩子而溺毙,这对老夫妻几十年来活在痛苦之中。次子因为不肯继承父业而离家出走,归来仍然潦倒失业,与带着孩子的寡妇重新组建了家庭。(宽叔除了眼睛略大,简直就是十年后的胡歌大大。)
无疑爷爷奶奶是着力最多的两个角色,饱满而不扁平化。奶奶善饭菜、善理家,和女儿唠家常对儿子关怀备至,是我你他很多人的奶奶,用欢笑和料理征服小辈的心,引得爷爷的妒意“明明是我勤劳打拼才建起了这座房子,你们为什么老说是奶奶的家?”但是她也有精明、苛刻、残忍和痛苦的一面,抱怨儿子和孀居之人结婚而没有自己的孩子、对自己刚得的孙子客气生分;用一首老歌来委婉打脸老爷爷年轻时的出轨行为;说着嫌弃儿媳是寡妇,却又把不舍得给女儿的精致和服赠予媳妇,并说出“一个女人应该在任何年纪都有魅力”这样的箴言;看着飞入家里的黄蝴蝶而坚信是长子的灵魂,眼神入魔似的定定追随、伸手颤颤巍巍去握;还有要求被救孩子一年来家拜访一次,这是个引人深思的细节,却又不免战栗:老奶奶希望将自己的痛苦恨意嫁接到对这个已经成年的被救孩子身上,他也不负众人所望,25岁长成一个汗涔涔的大胖子,事业无成而战战兢兢给一家人赔笑,老爷爷更是直言“为什么我优秀的儿子救下这么一个垃圾,谁来换他的命”。说不清对错和同情,大概应了太宰治那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老爷爷虽然性子孤僻,却又贪吃;虽然专制严厉,却又慈祥可爱。一家人饭桌前言笑晏晏,他却把自己锁在书房佯装看报;口中说着看不起儿子的工作,却很关心地询问儿子境况;面上对儿媳未有寒暄,却多次显示自己对两人的认可和接受;害羞任性不肯拍照而一走了之不顾一家人的嘲笑尴尬;年轻时和其他女人有了暧昧,几十年后被妻暗指而满脸通红、大力扒饭以作掩饰;碰到第一次见面的孙子就攥住他双手给零花钱安利人家做医生;接到昔日情人病危急救电话而心灼无力,只能拄着拐杖不停跺步;祖父孙三代人去海边,父子间的尴尬照拂看得心暖……曾经痴迷披头士的爷爷又迷上了足球,和儿子相约一场永不能实现的足球赛。
尾声的奶奶说:“新年他们会回来的”,而子辈却觉得住一宿都是负担,一年一次便足够而不需多回。临别时奶奶和每个人郑重地握了手,此行一别以表珍视,岂非相见时难别亦难?三年后,爷爷过世,父子俩没有看过一场足球赛;和爷爷吵了一辈子的奶奶不久后也随之而去,儿子没有开车载过她。这些老辈心愿,总因为彼此的慢一拍而留下终生遗憾。
“人生路上步履不停,为何总是慢一拍”,除了生死,人们别无他事。不见亲人时会甚是怀念,等到相见,很快被琐碎和摩擦毁之一炬。小时候去外婆家过暑假,去淌水去摸鱼去捉虾,去顶热的小阁楼看连环画看聊斋看琼瑶,去和哥哥谈论他喜欢了一个小学的女孩,我俩都坚信她长大后会过门……哥哥妄图用熊猫传奇这样画风的国漫留住我,而我只想连夜跑回家看星空卫视的犬夜叉,这是我少女时代认为第二帅的人物,第一帅是他哥——杀生丸。外婆会抽烟,会做很多吃的,但我总觉得她不如奶奶做得好,中元节炸很多东西,风车、圆子,汤饺煮得沸烂,更让我想起五岁时被一碗烂馄饨支配的恐惧,但是妈妈非让我佐着围棋少年把一大碗给咽下去。除此之外,竟模糊之至,直到高三外婆去陪读的逼仄小屋看我们,我半夜火气很大砸桌拍书把她吵醒也不说,分头睡习惯性地用手给我暖脚;再后来,就看见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她,喉咙插满管子,不能说话整夜对着天花板发呆;最后便是出殡的锣鼓喧天,她断气的最后一秒在半夜,所有看护的人都睡着了。我听着这送葬的唢呐声,竟是梁祝,声声啼血。
至今和姑父微信的唯一通话记录,只有他去年过年给我发的一个红包。上了高中,再也没有住过姑姑家,再也不常看到姑父一喝酒就涨红的脸,他是个粗人,心直口快和人开玩笑让那时的我十分头疼。很多年前,我们在蜂场讨论起早夭的兄弟,地转天旋多年后历史竟惊人的相似。一个人的生命大概消逝于惦记着他的最后一人的死亡,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葬礼于不相干的人,实在像吃饭睡觉一样,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死去又有何所道,不过托体同山阿罢了。
我想念逝去的亲人,却无力把握生时缘分。生活总是步履不停,但我们总会慢一拍,恍然醒悟,已是隔世。望珍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