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龍門客棧》－徐克的胡金銓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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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歷數徐克作品，總有幾部「妾身未明」；導演另有其人，但觀眾與媒體總將這些作品歸在他名下。徐克於1984年自組「電影工作室」後，便將自己發想的劇本或創意交給其他導演完成；如《倩女幽魂》(1987, 導演程小東)、《英雄本色》(1986, 導演吳宇森)、《黑俠》(1996, 導演李仁港)等作。光這樣還不夠；擔任監製之餘，徐老爺也喜歡下指導棋，對合作導演指手畫腳。也因此，電影工作室出產的電影，總帶有他的印記。徐克強勢專擅的專風總趕跑不少合作夥伴。其中，作為著名的案例便有《笑傲江湖》(1990)與《新龍門客棧》(1992, 導演李惠民)，而這兩部電影都與大導演胡金銓有關。

　　「武俠片」成為華語電影的名產物，胡金銓有絕對的開創意義。今人論及港產武俠電影宗師，總將此譽歸於張徹。但早在張徹拍出成名作《獨臂刀》(1967)前，胡金銓便拍出了《大醉俠》(1966)，宣告武俠時代的來臨。但胡導與邵氏高層不對盤，於是，當時的東方好萊塢並沒能留住這位大導演，任其來台發展。在台期間，胡金銓留下了《龍門客棧》(1967)與《俠女》(1971)等經典作。胡金銓拍片以拖台錢聞名，《俠女》一片便磨了三年才完成，這種作風嚇退不少投資人。直到徐克邀他執導《笑傲江湖》，胡導演已歷經八年的創作空白。此番復出卻是歷經波折：導演、編劇、演員陣容、場景一換再換，正式開拍後，胡導「因病」離開團隊，遂由徐克率數位導演搶拍完成。此次合作不歡而散，但兩年後徐克仍完成了《新龍門客棧》(註一)。

　　《新龍門客棧》作為武俠經典，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便是角色鮮活撐起了劇中的鬥智文戲。主要角色周懷安(梁家輝)、賈廷(劉洵)、曹少欽(甄子丹)沿用舊版形象，沒有太大差異。變形較大的有廚子刁不遇，原型是舊版途中加入的韃子兄弟。新版英姿颯爽的邱莫言，要說改編自舊版的朱輝(上官靈鳳)，更接近胡金銓另一部名作《大醉俠》女主角金燕子(鄭佩佩)。極為搶眼的金鑲玉，則是徐克原創，也是本劇最為出彩的腳色。

 　　先談談林青霞飾演的邱莫言。女扮男裝是武俠的經典題材，如金庸筆下的李沅芷、溫青青、黃蓉、殷素素等，影視作品則有梅艷芳的白雲飛(《新仙鶴神針》)、楊紫瓊的獨孤貞(《天劍絕刀》)、葉童的岳翎珊(《笑傲江湖》)、章子怡的玉嬌龍(《臥虎藏龍》)、周迅的凌雁秋(《龍門飛甲》)等作。說到始祖，當屬鄭佩佩扮演的金燕子。《大醉俠》是胡金銓的成名作，故事講述「索命五虎」截走官吏張步青，同在衙門當差的金燕子，為拯救親兄孤身涉險。在江湖隱士大醉俠的幫助下，擊潰五虎救回手足。劇中金燕子武藝高強卻正直的有些不知變通，男裝扮相俊秀又有三分殺氣，確實與邱莫言極為相似。

　　造接著來談劇中的動作場面。武俠的動作場面可分為「文鬥」與「武鬥」。武鬥如字面意思不解釋。文鬥人物並不直接動手，雙方各顯身手同時刺探對方虛實。最為俗濫的套路便是握手與打躬作揖時暗自較勁，高明的寫法如《射鵰英雄傳》丘處機抬大酒缸要江南七怪共飲，既寫出七怪的武功特長，也寫出他們的個性。《新龍門客棧》對此並未著力，僅有邱莫言一行入店後短短一段。在胡金銓的武俠世界，文鬥場面的重要性不輸於文鬥。石雋飾演的邱少鎡穩坐板凳上，輕鬆化解了敵方試手－筷子接暗器、酒壺接箭；東廠樓喽刺出長劍送酒，朱輝便一手接劍，一手飲酒，顯得藝高人膽大。金燕子的文鬥同樣經典：一雙筷子她可以拿來串接銅錢，也可以當飛鏢使，最後還秀了一手用銅錢射出金燕子標記(不禁讓我想到了貓眼三姊妹)。可以說，好的文鬥場面可以顯現出大俠不只武勇，更能顯出臨危不亂的氣度。

　　在武打場面上，《新龍門客棧》是港片黃金時代的產物，當時的動作設計經過劉家良、袁和平、成龍、洪金寶與其他七小福成員改良，硬橋硬馬打真功夫也好，飛天遁地超能力大戰也不在話下。本片的武術指導正是設計最為瀟灑靈動的程小東，片尾的黃沙大戰便是其經典手筆。胡金銓與其武指韓英傑設計的動作場面同樣極具可看性。胡金銓喜以京劇搭配動作場面，透過鑼鼓點提示觀者動作戲的節奏與看點。因此，演出重點便不只是「如何打」，而是開打之前的醞釀－目光的交會、步伐行止。相較於其他武俠電影，胡金銓有其獨特的寫實性—敵我雙方在對峙時不輕易出手，而是多方試探，交手瞬間必定見血。這種珍惜出手時機的風格，特別能凝聚緊張氣氛。除此之外，胡導的兩大手法也成為電影公式：快速剪輯與彈簧床。

　　講完了新版對舊版的繼承，再來談新版的獨創之處。新版最大的改編在添加了第三勢力「黑店」，金鑲玉遊走於正邪之間、左右逢源。舊版的龍門客棧是由兵部尚書于謙舊部吳寧經營，由他策畫拯救活動。徐克自述：金鑲玉代表了他們這些新一代電影人，闖入了胡金銓的武俠世界。胡金銓的武俠觀偏向善惡二元論，正邪沒有模糊空間。金鑲玉兩手拿錢、極度的利己主義，更貼近現代人。也因此，金鑲玉讓我們最感到親近。較為可惜的是，金鑲玉轉投正派的心境轉折過於生硬，不能為她的利己主義作一個總結。

　　感情戲不是胡金銓著力之處。朱寧與邱少鎡的男女情感只有短短一個鏡頭－在對方離去時暗暗一回眸。這麼含蓄的手法當然不合現代人的口味，也因此周懷安對兩女豪不客氣的起腳動手，以及爭奪那根(笛)的所有權。新版也將肢體接觸作為權力關係的體現－金鑲玉便是肉食女的完美典範，她善用肢體遊走於眾角色，藉此試探每個人的底線與隱私換取最大利益。同樣經典的戲碼是賈廷假意為周懷安看相，一方面制住對方的手，另一方面言詞大膽刺探。而周懷安藉一個換位，反擒住了賈廷，並將刺探提升為當面嘲諷。其中的驚險程度可以比擬《東成西就》洪七公與歐陽鋒互扣脈門！



　　徐克的黑店勢力雖為新創，但仍可以從胡金銓另一部名作《迎春閣之風波》(1973)找到蛛絲馬跡。本片描述朱元璋起義反元，但其軍師叛變，與蒙古王爺李察罕密約於迎春閣會面，呈交起義軍佈兵圖。反元勢力便集結於迎春閣，密謀奪回佈兵圖並刺殺李察罕(田豐)。迎春閣老闆娘萬人迷(李麗華)便是刺殺計畫的「黑店」主謀；她表面與當地駐軍交好，私底下卻招募了四位身懷絕藝的姑娘—表面是應侍，實為殺手—外通反元勢力。蒙古王爺也不是省油的燈，在親臨迎春閣前，便派了三撥人馬試探迎春閣。本片前半部便是看各方人馬爾虞我詐，如何在人群中辨別敵我，並伺機剷除對手。從這裡可以看出金鑲玉由萬人迷脫胎而出，但徐克讓她拋開民族大義，只有利己本色。

　　《笑傲江湖》對徐克與胡金銓兩人確實是失敗的合作，但從《新龍門客棧》可以看出徐克對胡金銓的推崇。有趣的是，兩片的掛名導演都不是徐克，但他親自導演了兩片續集。《笑傲江湖》是胡、徐二人風格的混雜物，我們可以在背景與故事設定看到胡金銓的筆跡(明朝、東廠、室內空間)，當中也有徐克天馬行空的創意(按：當年李不才還真的以為獨孤九劍就是盪劍勢那套，看了小說大失所望)。續集《東方不敗》大獲成功，算是一吐怨氣。但《東方不敗》基本設定延續《笑傲江湖》，若無胡導定錨，《東方不敗》能否獲得這麼高的成就也很難說。在此也必須說明，林青霞「反串男角再扮女裝」，確實是一大突破，走出胡金銓定下的「金燕子」路線。

　　《龍門飛甲》我只能說是徐克自砸招牌之作—老徐不愧是香港盧卡斯(George Lucas)，跟老盧續拍《星際大戰》(Star Wars)一樣爛到有剩。「客棧」系列的賣點一直是室內戲的文鬥與鬥智場面，本片卻只將客棧作為布景，簡直自斷筋脈。眾人地面打不夠還打到了地底皇宮，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再看《盜墓筆記》古代版。角色塑造更是一蹋糊塗；周淮安不只改名為趙懷安，連腦袋都被開根號，從有智有勇，變成腦衝刺客。唯一可取之處，只有周迅超正、周迅嗓音超正。也許徐克想複製《東方不敗》模式，在胡導的基礎上更進一步，一方面致敬，也同時證明自己。可惜《龍門飛甲》走得太遠，太多為3D而3D的畫面，以及沒有血肉的新角色。徐克一向有「經典情節(complex)」，也許在下個十年，他又會回頭想起胡金銓，以及那間燒了又燒的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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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笑傲江湖》撤換導演一事，說法太多，外人霧裡看花，不才也不敢妄下斷筆，因此以註解的概述，謹供讀者參考。一說胡導此次復出，又慢條斯理地考據美術與背景，急壞了徐克與投資方。且胡導身體大不如前，拍攝進度嚴重落後，雖召來弟子許鞍華救場，仍無力回天。而胡金銓自述，徐克邀請他出山，是為了搞定服裝與台詞，並借用胡導的國際名聲。徐克數次修改劇本，對胡導創作多有掣肘。更令人驚奇的是，胡導自言徐克開拍 《新龍門客棧》並未向他照會。
　　撇開合作不論，胡金銓對徐克的電影藝術仍給予極高的肯定。徐克的大學論文便以胡金銓為題，對外更以後輩謙遜自居。只能說兩人的創作方法差異太大，相處容易共事難。

參考書目
《胡金銓武俠電影作法》，胡金銓口述，2015，後浪出版社
《胡金銓談電影》，胡金銓著，2011，香港三聯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