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者童话

该怎样评论这部谜一样的剧呢？

“惊吓”

初看第一集，只觉得是个四平八稳的开局，故事的缘起交待清楚，主要人物登场；虽有些剪辑的片段因为人物关系尚未理清而有点莫名其妙，但对话生动有趣，弦乐四重奏的音乐主题也提供了看下去的足够动力；还有悬疑因素（有不少人喜欢）。

当然，到后来二刷时才发现第一集中那些精密的细节、铺垫、呼应。这是后话。

“惊吓”从第三集开始发生。

当四人组收到神秘邮件，打开后是包含了雀的秘密的那个视频，其他三人毫不知情，此时紧张的气氛只在雀的内心里渐渐紧绷。我正在猜测雀会怎样反应，她正在调音的大提琴弦应声而断。随声一惊之后，实在叹服这种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事后看是必然事先偏偏想不到的表现手法。而满岛光的表情、语气，把雀的内心波澜表现得淋漓尽致。

接下来的晚上，雀来到别府的房间，一系列小动作的情绪与前面顺理成章。从背后叫住别府后的欲言又止那一幕的表情特写，简直是炫技，虽是技，待到后面对人物了解更多，就能从“技”中读出更多“戏”。

真纪找到雀之后在店里吃饭的一场戏，几乎可以当作心理分析的案例来看，短短不到十分钟的戏里，包含了压力与逃避、倾诉与理解、心理支持的经典模式。真纪扔下筷子握住雀的手，又是一个让我没想到而看到后叹服的“惊吓”；而雀从开始的转移话题玩世不恭到此刻渐渐微湿的眼睛和渐渐潮红的脸，让我惊讶情绪和剧情可以如此分毫不差地合拍；问题解决之后，真纪起身去开收音机，雀忍不住抚摸刚才被真纪握过的手，这是剧中无数值得点赞的小细节之一。

“惊吓”在第四集仍在持续。

家森的前妻茶马子，出场时形象粗犷不羁，没想到接下来成为“金句”的主力输出。我从来不认为影视剧可以凭借“金句”而成为佳作（通过截图传播的金句，脱离了语境和情绪，传达到的本义和误解哪个更多也说不定，这或许是碎片阅读时代的新接受美学）。被称为“金句”的台词仍然是为人物服务的。只有半集左右的时间，茶马子这个配角人物的形象就立了起来，她懂得现实生活会面对的问题，又多少能够理解家森。连番打耳光、收下分手费、拦住要砸琴的家森，这一连串的情节都是意料之外，让人忍俊不禁又发人深省；背后三个人的表情也是各不相同，展现人物性格。

送走前妻和儿子的家森，挥着的手慢慢垂下来捂住渐渐忍不住饮泣的脸，这是气氛和表演推动下意料之中的情节，然而接下来背后三个人不约而同转身进屋，又让我大吃一惊，佩服这种给人空间、避免尴尬的细腻处理，而后他们化眼妆逗家森开心，合影时相机咔嚓一声胜过多少语言此时所不能及的安慰。

至此，终于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迎接这部神剧的各种精妙构思、情节、演技、配乐了。

细节

这部剧是情感生活剧，因而有许多对话和场景，就像是生活中那些没有理由的事情，发生了而已。然而艺术又是对生活的提炼，对塑造人物和讲述故事没有作用的情节，剧中几乎没有。

比如第一集家森针对炸鸡要不要挤柠檬的一段对话（尽管柠檬正是他切的），发生在四个人开始一起生活的第一顿饭，是生活习惯差异的第一次展示，这种对生活细节吹毛求疵（台湾流行语称之为“龟毛”）的人确实存在，家森对拖鞋的执念再度补充了这一性格特点，而真纪的反应，则与第一集快结束时讲述丈夫不喜欢柠檬相呼应。

第一集中有个几秒钟一晃而过的镜头，家森购物路上，扭头看一个戴黄帽的小学生，然后不禁哼起了“两只老虎”的曲调，看到第四集，就明白这一镜头的含义。

第二集雀和别府去便利店，雀从别府的手上选冰激凌时手指欲触碰却缩回，坐在长凳上想靠近却挪远，到了第八集，雀用手指戳别府拿着冰激凌的手，在长凳上挪近一步，在她的梦里。

第二集后面，雀偷看真纪的手机，差点被发现，接着又被真纪闻到了身上线香的气味，想要掩饰，说去把葡萄酒瓶放在后面，这个举动却表明她知道瓶子已经洗过，于是真纪知道之前别府表白的时候雀是在装睡。这一段连番被差点发现秘密、连番被道破心事的情节，真纪的敏感但不知情，雀的紧张而故作镇定，两个人都演绎得恰如其分。

第三集结尾，雀演奏巴赫大无1号第1乐章，突然决定换卡萨多独奏大提琴组曲第1乐章，以卡萨多和卡萨尔斯的恩怨表达内心与父亲最后的一点和解。几十秒的戏里竟然埋这么深的典故。细细一想，似乎能够理解雀的心情：倘若那天真纪没有找到她，她还是像以往一样封锁着内心的秘密，她恐怕仍要用巴赫的大无给自己抚慰和力量；而当得到了真纪的理解接纳，“Wifi 连上了”，她的内心得到了安放，于是终于有了精神能量来给父亲一点迟来的谅解和怀念。大约她正是在习惯性地拉起大无之后，突然领悟，想在这一天的最后一场演出中为父亲送行吧。听到雀换的曲目时，知道内情的真纪，表情是那种懂得的释然。

……

该剧下半部总体上没有上半部那么精密，少了很多人物背后故事渐次揭开过程中的紧密穿插，也少了由猜疑主导的紧张冲突，节奏更加平缓。不过下半部仍然有不少有趣的细节。

比如第七集的找猴子，这猴子并非突如其来的道具，它见证了四人组的第一张合影，为全剧定了下呆萌的基调。

第七集的离婚片段把“乡村骑士”配乐用得出神入化。

别府的弟弟（为什么不是翔太？）只出现两次，是剧中对别府家庭关系仅有的直接表现，第八集的喝茶对谈虽短，却大体上勾勒出了弟弟的性格特点和别府与家庭的交往模式。

第九集因情节需要，悄悄变更了片首曲（应该叫片名曲）和片尾曲的配置。

第九集警察上门、炉前坦白两段戏，几位主角狂飙演技。雀问“现在你只需要回答，是否希望我们相信你？”，真纪说“希望你们相信我”，联系现实想想就知道，这样的问和这样的答，都不容易。所以这也理所当然成为情绪的关键点，而后拥抱、点壁炉、倒茶，导演是调节气氛的高手。

第十集，三个人找到真纪，雀把外套披在真纪身上然后紧紧抱住，肢体语言所说的那句“绝不让你再跑掉”，十分暖心。

……

敏感者童话

世界需要钝感力，然而生活中却有许多心思细腻、内向羞赧的社恐达人，或者是常常在意一些别人大多不会留意的细节，或者是心怀一些不情愿不好意思诉之于人的秘密，或者是执着与某种无用无望却念念不忘的梦想。（似乎在描述“精神角落”）

《四重奏》就是献给这样敏感者的童话。呆萌的笑料，猜不到走向的情节，轻松温暖的日常场景，还有选编恰如其分的音乐曲目，让看剧的过程很迷很欢乐。得益于编剧和演员的出色，如果能够觉察到情节、台词、表情、气氛各种细节的铺垫和呼应，就更能欣赏到这部剧的精巧美妙，否则，剧中人物的很多反应，就会像是毫无逻辑的“突然”了。

然而主创并不只是炖一碗香甜的鸡茸蘑菇汤，而是在其中加了许多辛辣的辅料。有朱这个人物是一个象征，集成了现实交往中人们可能遇到的许多种缺点，因而显得不真实，甚至有时坏出一种喜感。还有物质的窘迫，三流的演出，事与愿违的尴尬，不愿放弃却只能无望坚持的境遇。潜台词是：敏感的人啊，请做好准备，这些也许你也会面对。

最终话借写信人之笔抛出疑问：这样的坚持有什么意义？剧没有正面回答，只给了一个继续呆萌、继续没心没肺的开放式 Happy End。童话里和童话外，生活都在继续，问题的答案就在这其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