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政治正确」的黑人话语

当我们学会了一个词之后，就容易忘记这个词语所表达的含义，于是词语成为了讨论的终点。对于《月光男孩》这部影片的讨论，往往就仅仅进行到政治正确这一步，就兴高采烈若有所得，并欢呼雀跃地觉得获得了真理。
而自由派青年的另一个倾向是系统性忽视问题的实在性，这也是美国所宣扬的「政治正确」在操作上所存在的内核性问题。从「生而平等」的这个基本假设出发，当然无法去讨论不平等的机制与根源，因为不平等这件事本身已经被从语言体系之中筛选出去。

《月光男孩》这一部电影最为成功的地方，展示了Blackness意味着什么，身为黑人所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个平行于歌舞升平与故作深沉的感官世界，在「政治正确」的语言体系内被无限地标本化和符号化。影片力透纸背的地方，在于其从情感、世界观以及视听语言上都完全颠覆在主流话语体系中的扁平构建。我们看到的不是黑皮肤的自由派白人，也不是为了戏剧效果而强加在角色身上的种族标签。在塞隆不可避免地成为那个他曾经爱恨交织而愤愤而绝的胡安时，如此绝望的宿命感却被轻描淡写地带过，你才能理解一个人，生而为人，生而为黑人，生命中持续而强烈进而到麻木的无奈感。Blackness在本片中，意味着一个没有选择的世界。


Freedom! Freedom! I can't move
Freedom, cut me loose!
Freedom! Freedom! Where are you?
Cause I need freedom too!
--- Freedom, Beyoncé

美国的建国基础是人的自由。
在康德伦理体系之中，自由是道德的基础。基督教道德中说，你要行善事才能上天堂，而为此行的善事不能为善，因为虔信的盲目所带来的善行并不是自由选择的结果。而被社会体系所裹挟的，并为之赋予善恶标签的行为，也不具有道德属性。

本片电影情节极其简单，主线明确到甚至缺省。作为一部美国电影，它真的很不美国，至少缺少了两个重要元素，连篇累牍地说理和程序化的煽情。当主线故事被缺省到只剩骨架的时候，剧情的矛盾显得异常明确，却又被一笔带过。在童年塞隆与胡安的对话之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爱憎分明的孩子：

「我妈妈吸毒吗？」
「是……」
「你卖毒品吗？」
「是……」
（塞隆扬长而去，只留下痛苦不堪的胡安。关门声。）

在本片之中胡安的出场到此为止。在本作之中胡安是作为父亲形象存在的，父亲（形象）在黑人家庭之中的广泛缺失，这在美国社会是一个极其显著的社会问题。电影着笔墨刻画了童年塞隆对于父亲形象的依恋，以及这样的依恋之中所具有的复杂情感，电影中父亲形象在塞隆的个人历程之中，从最初的缺失，及至空房之中降临般的偶遇，再从不信任到生命体验而至的依恋和崇拜，加剧了最后短促的绝别之后空响的沉重感。在这个时期的塞隆，一直到第二幕结束之前，对于善恶的标准都是极其简单的，这个善恶的标准来自与学校、书籍和家庭给予的，教科书式的道德观。他为了心中的善，放弃了极其珍贵的作为父亲的胡安。
这样教科书式的世界观，也解释了他对于合群的拒绝。电影中给的线索是母亲对于塞隆的教育方式，关于电视跟书籍的桥段。美国的电视节目所表现出来的对于人类本能欲望的迎合，与书籍之中的（在一个孩子的阅读范围内的）从基督教文化之中继承的简化伦理，其间的矛盾反映在个人的社交过程之中，构成了第一幕之中踢球的桥段，也构成了第二幕之中校园欺凌的桥段。

第一第二幕之中爱憎分明的塞隆，和第三幕之中那个身形健美、八面玲珑的塞隆所构筑的矛盾，是这部影片的核心矛盾。它提出的问题是，什么因素使得这两个极端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

你所不愿接受的，并因此恨之入骨的，最终都将成为你。

电影想展现的Blackness在这个层面上被毫无保留地放在了观众眼前。主导你生活向前的不是希望，而是希望的破灭。这个由于历史原因缠绕在每一个黑人身上的线，牵起了这个故事之中每一个人的命运。母亲因为压抑与绝望而吸毒，并因此在童年和少年塞隆的心理烙下不可消除的阴影，并非因为母亲的选择，而是生活所迫，再至无法自拔。再至胡安所下属的掮客，他只是这一条历史的丝线下的一个小小的环节，他也并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选择。而胡安亦是如此，塞隆于他是赐予，也是希望，但对于塞隆的离开他也无能为力，他不可能停止他的生意，不然他的生活无以为继，因此他也无法挽留塞隆，因为他也无法去解释他行为的正义性。这一切在主流社会之中被认为不道德的行为，在这个社会体系下都不具有道德评判的可能性，毕竟所有的行为不过是一系列不可避免的事件之中的一环。
而这一种无可奈何的机制最终是由凯文在电话之中用一种带着淡淡的幸福感的语气道出。在他解释自己怎么成为餐馆厨子的时候，所有的缘由都不过是机缘，我们都没有成为小时候想成为的人。而后在餐馆，他给塞隆看了他儿子的照片，他说自己的从来没有预想过自己有这样的生活，这是他的人生中第一次拥有的安定感。

导演没有用希腊悲剧式的方式去讲述这个寓言，而是用一个重逢的镜头慢慢的烘托那种重逢之中所带有的，冒着气泡的，短暂却又真实的幸福感。毕竟在习惯性无可奈何，且不知明日在何方的日子之中，仅有这样的瞬间是最让人能够确信的。

Hattie White:
I had my ups and downs, but I always find the inner strength to pull myself up. I was served lemons, but I made lemonade.
--- Lemonade, Beyonc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