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后知后觉补完两季《罗马》，当第二季末尾波罗领着小男孩融入罗马闹市的人群，我叉掉了播放器，和波罗一样，生活还是要继续。平心而论，这部电视剧有瑕疵和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整体是精良的写意图画，让人能够感受到古罗马特定历史阶段那种阳刚粗犷、充满尊严的精神气质。庞培，加图，凯撒，西塞罗，布鲁图斯，安东尼，克丽奥佩特拉，乃至屋大维，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个个熟悉的故事，一个个鲜活人物在理想和欲望中挣扎着，相互成就，相互毁灭，而罗马城依旧喧嚣热闹，依旧生机勃勃。

一、凯撒
第一次知道凯撒，是小时候在学校图书角看到一本少儿版《凯撒大帝》，那是根据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历史剧《裘力斯·凯撒》改写而成的简本，图书角还有一本《埃及艳后》，这两本组成了我对古罗马的初步印象。小时候看这个故事，觉得莫名其妙，最莫名的就是为什么杀凯撒。后来学文学史，读了《裘力斯·凯撒》全文，好像有点懂了，而每次读又都能看出新东西。后来看了电视剧，读了些史料，现在仿佛理解了。凯撒就是凯撒，伟大的凯撒，独一无二的凯撒。他太值得爱了，所以失去他的爱也足以让人疯狂。
剧中的凯撒，不是脑补中的帅大叔，但浓眉大眼方下巴，非常威严的样子。他一出场，我就觉得，这人脸上好像写着字，左脸写着靠，右脸写着谱。他勇武，他豪迈，他自信，他在细节上透着狡黠腹黑，你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心，哪句话是权诈。但就算知道了他是在弄权，也不觉其虚伪。他看起来那么强大，那么真诚，那么可靠，有种强者的自信与宽仁，动起来像一只雄鹰，静下来像一座高山。他打下了高卢，打败了庞培，打败了小加图，打败了一切强敌，他看起来就是那个能够让罗马变得更富裕更强大的英雄，看起来就是个不会犯错不会失败的神。
然而凯撒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欲望，是人就有弱点，是人就会犯错。一系列的错误，换来了元老院的二十三刀。鲜血染红了白袍，巍峨的青山骤然崩塌，天柱摧折，大地动摇。他倒在地上，看着那些在元老院动刀剑的叛徒，看着亲爱的布鲁图斯从叛徒中走出来对他刺出致命一刀。杀人的和被杀的都眼含热泪。还有你吗，布鲁图斯。剧中凯撒终究没说出历史上著名的那句话，而是用最后力气掀起袍子盖住了自己的脸，他至死都是骄傲的凯撒。
有书上说，凯撒死在庞培雕像下。还有一种说法，凯撒遇刺的时间，原先的元老院被毁，他们在庞培修的剧院里开会。人们总是喜欢宿命轮回的故事。故事的结果就是凯撒的死。他倒下了，在罗马共和国崩溃、罗马帝国兴起的前夜倒下了，但历史的车轮不会停息。当罗马变成巨大的世界性国家，低效的共和制注定被更高效的体制取代。凯撒的血救不了朽坏的罗马共和国，凯撒的身后遗产却成就了罗马帝国。凯撒就是凯撒，伟大的凯撒，独一无二的凯撒。他未做过一天君王，但身后一代代君王以他为名。他未见过一天罗马帝国，但他的名字深深印刻在历史中，犹如王者的代名词。崩塌的山峰化作了山岭，奠定了新时代的基础。

二、安东尼
电视剧里的马可·安东尼，长得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是超级大帅哥，帅得金光闪闪，帅得张牙舞爪，像天神阿波罗下凡，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彰显着力与美。他看起来是个大英雄，也是个花团锦簇的风流英雄。可以想象罗马的大姑娘小媳妇哭着喊着扑过去的心情，而且他来者不拒，妖娆贵妇也睡，路边民女也睡，凭直觉办事，理直而气壮。
安东尼是男人中的男人，充满阳刚的魅力。他的魅力太大了，让阿提娅这样放荡的女人为他动真情，让埃及艳后这样狡黠的女人为他流眼泪。他的魅力男女通吃，让金毛百夫长这种死脑筋的人丢掉底线为他办事，让布鲁图斯从剑拔弩张的杀人现场放他脱身。他温柔又残忍，多情又无情，前一秒可以微笑着称兄道弟，后一秒就翻脸动武；前一秒可以含情脉脉山盟海誓，后一秒就爱上别的女人，孩子都生了俩。在这一点上，他又是很混蛋的，犯起浑来眼皮都不眨。阿提娅气得想抽他，屋大维娅说他是废物人渣，百夫长都说他的灵魂病了。
安东尼不是好政客，不是好丈夫，也不算好情人。他是美丽强壮的野兽，属于乱世，属于战场，在宫殿里耍心眼子不符合野兽的天性。和克丽奥佩特拉在一起，与其说是阿波罗与伊希丝的联姻，不如说是猛兽遇到了驯兽师，富丽堂皇的埃及的宫廷，美酒与美人环绕在侧，狮子被憋成了猫咪，尖牙利爪没了用武之地，灵魂自然会病。功名利禄是杀人的香饵，酒色财气是蚀骨的毒药，安东尼这个不知满足的大喵开开心心地把它们都吃了，在温柔乡中走向毁灭，还被情人坑了一回。
他输了，他死了。死后的安东尼，卸掉了囧不忍看的埃及妆，又变回英俊威严的将军，又变回了罗马的大英雄。
而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
阿波罗回到天上了。

三、西塞罗
学过西方文学或者西方哲学，很难不记得西塞罗。我是在西方文学的书上正经记住他的，文学家，哲学家，雄辩家，潘江陆海，一代大才。总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这个人是象牙塔里的老夫子，在葡萄园里埋头写书。很难想象他同时也是一个为时人吐槽脚踩两条船的政治人物，很难想象他有一个很不哲学家的死法。
剧中的西塞罗，说实话没有学者气，作为剧中旧贵族势力的代表，是元老院的老狐狸，没节操的墙头草，罗马共和国头号遗老。这个演员，演过希特勒，第一季我看到他就总觉得元首要去河北省。后来看到西塞罗雕塑，发现选角极为还原，雕塑就差不多长这样，这才接受了人设。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感觉到演员挺好的，满脸都是戏，群戏能让我暂时不看安东尼耍帅的只有他。缺点大概是他长得比实际人设要腹黑……明明刺杀凯撒这件事他不知情，但搞得比刺客还激动，他说自己不知情，别说安东尼不信了，要是我没看过历史我也不信好吧。
《名人传》记载西塞罗死在逃亡的路上，剧中的设定更体面一些。看到西塞罗被杀的情节，才彻底意识到这个墙头草老油条还是有节操的，或者说编剧给他留了点节操。为了他的朋友，为了他的理想，放弃了逃生的机会，做了罗马共和政体的殉葬。剧中西塞罗几乎是黑色幽默担当，和安东尼的对手戏有种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贡献了不少笑点。最后波罗评价“他人还挺好的”，又把那双写过无数锦绣文章的手钉在了元老院门上，其实是延续了这种思路。我觉得西塞罗之死这场戏，天上那只鹰，象征着变革前进的罗马；花园里的桃子，是指代他的学术成果遗泽后世。作为政坛老油条的西塞罗输掉了权力也输掉了性命，作为哲人、学者的西塞罗却被一代代后人铭记。
看剧的时候，对西塞罗死时突然冒出来的忠心老奴狗血戏码有些不解，后来翻了一下文学史，书上说，西塞罗的许多文章在他死后得以传世，有赖于他的朋友和一个曾经给他当书吏、后来获释的奴隶，整理，编辑，出版。想来就是剧中奴隶的原型了。

四、布鲁图斯
剧里的布鲁图斯和我以前的认知不太一样，以前的认知来自于莎士比亚，而莎士比亚笔下的布鲁图斯形象来源于《名人传》，又加了很多原创情节。《裘力斯·凯撒》成于前，四大悲剧成于后，老莎在塑造脑内活动非常特别十分丰富且纠结的哈姆雷特同学之前，先塑造过脑内活动非常特别十分丰富且纠结的布鲁图斯了。莎剧中的布鲁图斯是个相对成熟的政治人物，《罗马》中的这个是不成熟的青年版本，在痛苦纠结中走向毁灭。
剧中的布鲁图斯是个文艺青年，不太靠谱的那种，具有不靠谱文青的各种典型特征，爱喝酒，爱写诗，爱修辞学，讨厌政治，喜怒一定要形于色，一言不合就掉眼泪，在一群毒蛇猛兽里他就像一只小白兔，那么天真，那么纯粹，那么不合时宜。老狐狸大毒蛇喜欢让人一眼能看到底的小白兔，何况这只小白兔是罗马共和国创始人的后裔，家世显赫，富有教养，毫无威胁，多么适合做王冠权杖上的宝石。但谁能想到，软软的小白兔也会翻脸咬人。莎剧布鲁图斯决定行刺是卡西乌斯挑动，这个剧里设定是源自母亲挑动，历史的车轮就这样在血泊中滚动。HBO编剧没有展现那两场著名的演讲，我们也没有听到他说出那句脍炙人口的台词——我爱凯撒，但我更爱罗马。凯撒代表了看得见的当下，现实政治，罗马的今天和明天。而可怜的布鲁图斯，赶鸭子上架枉抛心力做英雄的布鲁图斯，最终选择了家族荣誉、个人理想，也就是选择了罗马的昨天。
理想不可达，昨日不可追，粉身碎骨也是迟早的事。估计是经费不够，第二季唯一的战争场面就是腓力比之战，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以继续掉智商为代价秀了一把真爱，两人兵败身死的情节被HBO处理得跟殉情似的。顺便说说剧里的卡西乌斯，他一脸假笑，看着就腹黑上脸，不是好人。在剧中，他的性格不如莎剧里那么鲜明，而主要是塞维利亚意志的延续。他控制布鲁图斯，也爱着布鲁图斯，所以在第二季毒蛇人设崩了，一脸温柔宠溺地“你看上去真华丽”是闹哪样啊！您这罗马式的友情看着好弯啊……据说历史上布鲁图斯是切腹自杀的，像他的舅舅小加图一样，软萌文青在压力之下爆发了加图式的高傲自矜、激烈不妥协的性格。剧里没提这层亲戚关系，剧中这个死法也不是特别符合历史，但是改编算是可以接受。布鲁图斯最终选择了罗马军人式的死亡，以自我毁灭实现了自由和成长。有尊严地战死沙场，殉友而死，为理想而死，求仁得仁，未必不是好结局。
小时候看书喜欢分好人坏人，认为凯撒是好人，布鲁图斯也是好人，安东尼，西塞罗，都是好人。为什么好人和好人打得水火不容你死我活？小时候看书也不明白，凯撒不说没称王，就算称王又如何，几乎就是明君圣主，拥护还来不及，为什么布鲁图斯一定要他死。长大以后才意识到，不是理所当然要拥护一位明君圣主，人类社会还有别的运作模式，同样是理所当然。在凯撒那个时代，共和制是旧，君主制是新。新与旧确实有利弊长短，却未必能一刀切出是非黑白。孔子一生想复兴周礼，屈原一生想救楚抗秦，他们何尝不是“旧”，但我们还是会读论语，会诵离骚，会从久远的历史文章中触摸他们的理想，感知他们的迷茫和坚定，他们的挣扎和求索。布鲁图斯死了，罗马共和国消失了，但共和制却没有消失，我们很容易在现代政治体制中找到它的深深刻痕。总有些东西，不能用成败来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