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穿过转笔刀的锥形孔

如果你喜欢阴郁而有力的意象、模糊而强所指的寓意，如果你对光明之物心存质疑，那么你会喜欢奎氏兄弟的定格动画作品。我有信心说，奎氏兄弟是当世唯可比肩杨·史云梅耶的最伟大的定格动画作者。
 
之前撰文《史云梅耶的超现实物理学》，曾讨论过他对人的物化手法和超现实风格，而奎氏兄弟在影像风格上的碎片性、残缺感、梦魇化，及其带来的晦涩离奇，比史云梅耶有过之无不及。史云梅耶的寓意和逻辑仍是清晰可辨的，奎氏兄弟则更加隐藏、暧昧。给两者各赋予一个词语，史云梅耶可以荒诞，奎氏兄弟则以神秘。
 
在采访中曾被问及作品为何深受艺术家和学者们的崇拜时，奎氏兄弟笑说或许是因为他们的作品毫无幽默感，让人以为好像必定寓意深刻。奎氏兄弟的作品并不是象征主义或超现实主义的附庸，而更是缘于对文学、音乐、艺术的迷恋所造设的奇幻之梦：《图像失真》源于对16世纪欧洲绘画图像密码的探究兴趣，《无可名状的小扫把》的灵感则来自于《吉尔伽美什史诗》，《鳄鱼街》改编自布鲁诺·舒尔茨的同名小说，他们甚至还以《史云梅耶的柜子》向史云梅耶的动画艺术致敬。
 
在文学和艺术的源头之下，奎氏兄弟辟出了独一无二的影像艺术支流。由于他们的作品如此隐晦如谜，任何解读可能都是歧途。但出于对他们的热爱，我仍想不自量力地抽取其作品的一项属性来讨论前面提到的“神秘”感的来源，用以梳理我对他们的理解，希望也能引起你的联想。
 
这个属性就是“微观视角”。
 
从奎氏兄弟的作品中，你很难看到全景或广角性的镜头，摄影机在他们的手中，是一个与眼球等大或更小的窥孔，与对象极为贴近，将其细部纹理极为放大，让人初看时难以适应。
 
他们毫不避讳人偶的粗糙细节，对人物的表现，也沉迷于其身体的局部。在这种视角下，画面外的信息和环境都被省略了，但仍然是明确存在的，存在而不显现，带来影像上的巨大外压，类似于受困噩梦中，而无法触摸醒时的现实世界。
 
而填充影像的素材，则除了对象及其材质以外，最重要便是光线与雾。
 
光线是均质的，它射过窗户与射过转笔刀的锥形孔、他从镜面反射与从雕花木椅腿的木纹上反射，都是一致的，这种一致性既合理又让人意想不到，恰恰是发现并呈现这种在日常视听尺度上被忽略的微观细节，成为一种创造性。是的，奎氏兄弟不会去拍摄日出日落，他们只关心通俗的晚霞透过雾霾如何撞击在精神病患皮壑积灰的手指上。
 
雾是奎氏兄弟滤镜。无论是短片还是长片，你能看到只要有人物出现时，影像总是一片灰蒙蒙的。灰白影像是奎氏兄弟雾化后的标志性影像。当然，他们并不拒绝色彩，但色彩几乎只出现在微观的人偶或离奇的梦境中，即现实雾霾一片，而非现实则可能是清晰的。
 
奎氏兄弟利用微观视角，关注着光线缩小投射圈之后的细部世界，并雾化现实，造成了其作品的神秘氛围。这种神秘也许来自于许多层面，但孪生兄弟间的神秘联接肯定也是这层面之一吧。
 
上述讨论没有具体对应到其作品中，我仅仅想描述一种抽象感知。实际上一直以来都避免去写奎氏兄弟的作品，因为他们过于独特、且难于表述，而我的感知也远未结束。感谢辰木撰写的《奎氏兄弟的奇诡梦境》一文对我的激发，限于篇幅和平台属性，这里只能摘取辰木文章的一部分分享给大家，这部分是对奎氏兄弟三部短片的随感，望从另一角度给出对奎氏兄弟作品的理解参考——
 
辰木的三段随感：
 
1，《缺席》 In Absentia
 
阴森密闭的精神病收容所，疯女人反复用铅笔在信纸上涂抹，鬼魅尖叫与机械噪音轮番上演的音乐，以及被一束光线所牵动的支离破碎的黑暗，光明与阴影...这一切简直太符合我对阴暗与偏执的审美。
 
在《缺席》中，似乎光线才是主体，窗玻璃、挂钟镜面、卷笔刀的刀片、空酒杯、人偶、甚至疯女人都是光线的反射面，在光线的引领下，观众仿佛在进行一场跌入炼狱的探访游戏。
 
全片没有一个疯女人的正面镜头（以体现一种匿名性），这也许更会让我们内心深处产生某种同理心——在绝望的生存环境里人所产生自闭与偏执的悲哀。那些永远会断裂的笔芯，完成却永不会寄出的信件，始终“缺席”的丈夫，都仿佛是又一个西西弗神话，推一块巨石上山，每每将至山顶复又滚下...
 
 
2，《鳄鱼街》
 
《鳄鱼街》是由奎氏改编自舒尔茨的同名短篇小说。一个男人向电影放映机里吐了口唾沫，机器便运转起来，进而带领观众来到“鳄鱼街”破败衰颓的世界。奎氏将原作中对鳄鱼街的嘲讽更多地转化为一种晦涩的、对一个平行世界的描摹。奎氏所擅长的光影空间的制造，使得他们的作品与舒尔茨笔触下忧虑慌张的情绪不谋而合。
 
在鳄鱼街的平行世界里，主角人偶长着瘦削的脸庞，神情严肃地在积满灰尘的街道游荡。他看到螺丝自发地在尘埃里扭动，一些机器重复着无意义的运作，一个人偶孩子挥动着手电筒，离奇的事件接踵而至。主角人偶来到裁缝店，却被裁缝店里没有眼睛的人偶拆卸，重新缝制...
 
对于奎氏来说，没有什么比营造神秘、孤独、颓废的氛围更得心应手的了。这也许正是他们喜爱舒尔茨这部短篇的原因。
 
 
3，《梳子》
 
《梳子》是奎氏短片中少有的色彩亮丽的一部，奎氏将镜头对准一个女人诡异离奇的噩梦，似乎在借此探究潜意识对梦境的影响。女人的梦境中，是生长着怪蘑菇的植物森林，一个残缺的小木偶攀爬着梯子。层层叠叠的梯子无处不在，仿佛可以将梦境割离成无数空间。有趣的是，睡梦中的女人在无意识中主导着梦境，她不安的翻动身体、挥舞手臂、抖动手指，梦境中攀爬梯子的人偶便遭遇天翻地覆的挫折。当人偶手中梯子的顶端长出两截绿色的枝叶，恰好达到足够的长度，小人偶几乎要爬出顶端时，一声叫嚷将女人从睡梦中惊醒，梯子即刻跌落消失了...
 
醒来的女人用梳子整理长发，然后用手指拨动着梳齿。观众这时也许才意识到，拨动梳齿的动作，潜意识里可以是木偶攀爬梯子的另一种表现方式。也难怪最后的镜头里，女人狡黠一笑，仿佛因知晓其无意识中主导了这场梦境而沾沾自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