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进自己脑上的洞

1，段子
 
山村浩二的动画短片《头山》的故事取自日本落语中的传统段子，讲一个吝啬的男人由于贪便宜而捡食樱桃仔，结果头上长出了樱桃树的离奇故事。
 
落语是类似单口相声的表演形式，在狭小舞台上铺软垫，落语师着和服，独自跪坐，以语调夸张、生动的白话配合滑稽的身体动作，讲演短小的民间故事。也和相声类似，落语历史中积累和口传着几百个经典段子，在日本民间反复上演。
 
《头山》的故事，是典型的吝啬鬼自食恶果的故事模型，主人公以捡食垃圾开始，以死亡结束，有善恶的道德判断、有因果报应的故事逻辑、有离奇怪异的传奇色彩，符合百姓的生活趣味。

2，跨度
 
人群在头山先生的头上狂欢，某人蹬掉了一只鞋，鞋落入头山的碗中。这个过程里，鞋在头上的时候，应该是微缩的，落到头山面前时变回了正常大小——这个尺寸改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整个故事都在一个事物尺寸与经验相悖的氛围里发生的。
 
事物变化所需的时间，在这里被省略了，只有事物的开头和结尾：樱桃仔吃进去，总归要在头上长出树，在树下撒尿，总归要流到脸上……
 
一群人为什么能在一个人头上聚集？空间的合理性也被省略了，物体在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尺寸，它怎么在空间里变化尺寸，是不要紧的。
 
从开始直抵结果，而不在乎过程，这种跳跃是民间故事里一种粗暴的简化的表达，故事诞生时也许不是这样，但故事传播时，人们只关注最重要的部分，所以故事也只能留下块状的局部，讲述者依靠语言的气势，把它们强牵在一起。
 
滑稽性和传奇性恰恰在这些逻辑裂缝中产生了。
 
山村浩二更进一步，将落语（语言）和动画（视觉）结合，天衣无缝地证明了缺失的时空并不要紧。他完成的尝试，是对戏剧原理的证实。
 
3，寓言
 
这个段子或者说这部短片，具有明显的寓言形式。由于先天就具有强烈的道德警示意味，再结合日本这种民族性很强的故事背景，从中发散出一通长篇大论的道德延伸毫不困难。
 
但山村浩二本质上更趋向文学性。他的另一部动画作品《乡村医生》，非常忠实地力图在视听上复原卡夫卡的原作小说，是个证据。
 
《头山》如果满足于落语和动画的嫁接以及故事的传统视角，价值就会大打折扣。这部短片在还原故事的时候，利用落语同时也远远超越了落语的通俗形式，娱乐和离奇的效果只是表面，内里更重要的是，山村浩二复原了头山先生这个主人公，以及他的心理。除了落语的台词和配乐之外，头山也在说话，一旦说话，他就不再只被别人转述和表达，他自己也在表达。
 
以死亡为例。故事的讲述者和听众，可以很淡然、很轻松地接受故事人物的命运，包括死亡的结局，甚至在道德共识里，死亡显得理所当然。但是对人物自己来说，无论他是怎样的人，在怎样的故事中，具有怎样的必死性，都是无法面对这重大的悲惨结局的。
 
你只有看到故事中真正的人物，你才能突破寓言的懒惰迷雾，接近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