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从新旧版本不同处看《一代宗师》（个人见解，含一些基础人物背景）

王家卫在最近的微访谈里说：“《一代宗师3D》如酒，味醇，劲足，得慢慢品。 一杯不解馋，那就再来一杯，千万别开车去，出意外我不负责。”

我不喜酒，因为我易醉。

十多年前初见《东邪西毒》，只惊异于武侠片原来可以这么拍，即使喝了那坛醉生梦死仍是照旧念书写字。只因为太小。
欧阳峰说：“那天晚上我忽然之间很想喝酒，结果我喝了那半坛‘醉生梦死’，好象平常一样，我继续做我的生意。”只因为太老。

帽儿戏不宜过多，还是直奔主题吧。
初见《一代宗师》，只是觉得精致的画面、精湛的演技都是教科书级的美，台词也是一贯的王家卫，安静地独自观赏下来，是部佳作。只是情节显得有些太过散漫，因为墨镜王的叙事野心太过宏达——整个民国武林，导致太多支线不仅不知所谓更是分散了主线的注意力，而有几处戛然而止的音乐更是剪辑硬伤，听说是拷贝问题导致的多处噪点在这样既具西洋油画又附东方泼墨的画面下有些难忍（其实新版仍是）。
一直听说有个4小时的导演剪辑版可能会出，在看《智取威虎山》的时候看到了《一代宗师3D终极版》的预告，终于等到了1月，怀着满心期待，品了一坛陈酿，沉醉不知归路。
回来马上又温习了一遍原版和一些幕后，去电影院重新观摩多少遍背下多少台词都不足以表达我心喜爱，故而有了这篇管中窥豹，留以纪念。



【壹】一线天“千金难买一声响”
（就是要把张男神放在第一个讲~不服咬我吖~）
一线天的剧情被删得真的只剩一声响了。可就是这金戈相鸣的一声响，却凸显出古龙风范，也更符合“千金难买一声响”的江湖称谓。
先来看看原版吧，出现一线天的剧情拢总有三处，一是火车上受伤又遇日本军搜查，宫二小姐冷静地将他救下；二是组织追捕，雨中相杀；三是小沈阳拜师一段，是希望讲除叶问所代表的咏春一脉以外，八卦掌在香港的教授。而一线天就这么有些莫名地出现三场，又莫名其妙的没了。看一些采访才知道，导演原意是想单独将一线天和丁连山的故事伶出来讲，可耗时这么久的电影实在太费精力了，后边儿的故事咱以后有缘再拍吧，《一代宗师》里先放点铺垫。有墨镜，就是这么任性。
而新版叶问一句旁白隐约道出一线天的惊世身份与剃头匠的现状，而毫不拖泥带水的短兵相接一刹那，只需讲清楚一线天是怎么封刀就是了。
高山流水可以觅知音，刀光剑影又何尝不是。
反正张震自己都说，被墨镜王剪戏剪习惯了。亏得张震苦练三年八极拳，还得了个全国一等奖。很期待被称为“亮目含蓄”的“小梁朝伟”如何在未来像梁朝伟一样与王家卫一起相辅相成，互相成就。
王导解释说，张震是把好刀，咱先藏着。

【贰】张永成“郎心自有一双脚”
新旧两版删得最多的还有宋慧乔的张永成戏份。
1960年，张永成病逝佛山，从此叶问此生再未踏足佛山。叶问在片末独坐巷尾，内心独白说着“从此只有眼前路，再无身后身。若不能再做个归人，我愿意永远做个过客。”
1950年与女儿一同到香港领取身份证后返回佛山，无奈中英同时于1951年元旦宣布封锁香港边境，从此两夫妻永远分别。
有些影评说张永成在原版中不发一言，不是的，在叶问给她洗脚时她说会带孩子回娘家。
两夫妻在堂子里听戏轻握的双手，叶问替妻子洗脚，分别时叶问在张永成手心里不发一言写下的“郎心自有一双脚，隔山隔海会归来”的剧情，统统删掉，甚至新旧两版唯一矛盾的剧情也在张永成这里。原版是叶问做好大衣，问张永成是否合身，而新版完全相反，张永成眉目哀戚地说“你终归是要去一次东北的。”
新版的大量改动都只是为了宫二与叶问的这一段缘，所以不可让叶问与原配的感情交流太多，而又凸显了美丽、恭良、聪明、寡言的张永成太识大体太懂事的悲哀与落寞。

【叁】宫二“叶里藏花一度”
宫二小姐，不，还是叫她宫二先生吧。
原版她因叶问现身，此后浓墨重彩的复仇故事不得不让人怀疑主角到底是谁，而穿插的蒙太奇反而让人感觉既有些摸不着头脑又稍显平铺直述。新版里她的故事，包括所有人的故事，就都与叶问有着林林总总的联系了。她的复仇，只是年三十遇见躲到天边都终要遇见的故人，看似轻描淡写，却滴滴沥血的一段故事。
原版里除了叶问，会让观众猜测与宫二也许有过一段情的还有露过面的另外两个男人——火车上的一线天与逆光中只有剪影的未婚夫，而新版中，这些统统没有了，这让宫二在戏馆里见叶问最后一面时说出的那句“我心里有过你”显得更加厚重——因为我心里，只有过你。
新版增加的叶问与宫二通信时那不知是谁的幻想，每日穿着素衣布衫在家中比武的寻常小事，配上梅林茂好似华尔兹的配乐，简直绝了！让我脑子里久久回荡纳兰的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在原版与叶问分离的街道，仰望满目的牌匾，自语道“这就像整个武林了。”——这句就完全就是导演自己想要借这部电影借宫二之口说出的。新版取而代之的是宫若梅童年的练武经历，梦里踏过无数回的雪，是宫二临终的美好，也是叶问一约既定终难达成的遗憾。

很喜欢宫若梅啊。
原型是缠过足的施剑翘，原名施谷兰。先将报被俘却被斩杀暴尸的养父之仇的希望放在堂弟身上，落空，又有人以复仇为交换求婚，施毅然下嫁，育有二子，其夫累次推脱，不肯为其复仇，施谷兰携幼子不辞而别。同年，施谷兰更名施剑翘，习练枪法，矢志复仇。1935年11月孙传芳于天津居士林上香，施剑翘连发三枪，当场击毙孙传芳。其时距其父离世已有十年。皈依佛堂。想来原版中关中赶来所谓父亲的“兄弟”们劝宫二放弃杀马三的情景正是与堂弟、前夫的畏缩有关吧。
而原版另一处，在章子怡饰演的宫二犹豫是否奉道希望父亲在天之灵能留盏佛灯的场景，故事灵感来自《圣经·士师记》：以色列士师基甸为了反抗仇敌，求问上帝是否愿意借他的手拯救以色列人，就把一团羊毛放在禾场上，他说第二天早上如果只有羊毛有露水，其周围都是干的，他就相信上帝定会拯救他们。第二天，果然羊毛是湿的，甚至湿到能拧出满盆水来，但羊毛周围却都是干的。基甸用同样的方法又试了一天，结果还是一样，于是基甸就相信上帝定会拯救他们。


【肆】丁连山“关山之鬼暗夜孤星”
赵本山演的丁连山也是个非常有意思的角色。原版一幕是北方泰斗宫羽田在退隐前偷偷找到后厨的师兄，有过一场不查文献根本不可能听得懂的“蛇羹”之谈，还有一场抽烟斗功夫的戏，那句“面子里子”的台词被人熟知。新版彩蛋里，丁连山说出了“我“这个概念，“真实的东西，在我这里。”
丁连山到底是怎样一个里子？20年前宫宝森杀了一个日本革命党人，身为大师兄的丁连山问他，杀一个人负罪潜逃和独撑一派称为气候哪个更难？宫宝森说，自然是后者。于是丁连山说好，你去做难的事。



总之，个人认为，原版在各方面压力之下上映似乎确实显得有匆忙之嫌，而如果作为终极版的注释版来看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4小时的只是素材，片长反而是从130min剪成了111min，可是主线更突出，脉络更清晰，该有的时代背景也通过旁白与环境音比原版交代得更为清楚。舍弃了妄图通过多点多线来描绘庞杂的民国武林，留下来的所有人与故事都要么与叶问有正面交锋，要么被叶问侧耳倾听，不再是平等的上帝视角，更有人情味儿。此版的剪辑让我想起了另一部从个人命运角度来达到震撼人心效果的反战影片《焦土之城》。叶问更像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一条线索，一部见证。

“念念不忘，终有回响”——见自己的人读到的是宫二与叶问举重若轻的那段缘，见天地的人看到的是整个民国武林的旷世传奇与民族气节，见众生的人看到的，是传承。
“拳有南北，国有南北吗？”宫羽田在佛山隐退仪式中那段拼“意”的交手时这样问叶问。叶问的回答是，勉强求全等于固步自封，除了武林，还有国家，所谓大成若缺，有缺憾才能有进步。

武以侠而传，江海万流开史笔；道因情则久，风云一代证宗师。
这不是一部《叶问》，它名叫《一代宗师》，The Grandmaster。何为一代？何为写意？



一代宗师，大成若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