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太空漫游：“哲学电影”的减法

终于看了传说中的神作，电影《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有人说这是库布里克最难懂的片子之一，拍出了宗教和哲学。可能因为学哲学的关系，我倒不觉得它令人费解。相反，豆瓣上有许多影评的分析，故作高深或膜拜状以为自己讲出了电影中的哲学，其实充斥着误解或自己的添油加醋，这是外行的表现。影像和文字的表达特点不一样，影像本身就不太适合表现概念，假如把每个镜头、情节都一一对应翻译成文字概念，那就一点也不高深了，只是笨拙而已。进一步说，其实这部电影（以及几乎所有电影）的价值并不在于它表达的抽象的思想内容，而更多体现在形式上。我觉得如果想要靠谱，最好看出电影和文字的差别，把前者看得简单些。
简单指什么？事实上，库布里克所做的已经无比明显了。如果你去看小说情节，就会发现它交代了各种前因后果，似乎把电影的晦涩之处都扫清了。比如（参加豆瓣上第一篇影评），黑石是什么“无形的能量体”、哈尔（Hal）发疯是因为它的程序设定与任务要求出现冲突而产生了精神分裂、后面的古典样式的房间是主宰者为了“表达善意”、最后的婴孩是那个宇航员精神脱离了肉体也成了“能量体”等等。再往后看，你会发现原作者还写了三部续作，讲述了后面的种种复杂情节，当然这并没有第一作那么有神秘气氛（原来变成纯精神状态也要回去看老婆……）。这就像现在任何一个具有宏大“世界观”设定的小说、游戏、电影，其实没什么，这是小说或编故事必须编出来的东西罢了（当然，任何伟大或不伟大的艺术作品都不是一些梗概或设定能穷尽的）。
而库布里克的电影则极为简洁，简洁到有动辄几十分钟乃至没有对话。全片一共也没有多少对话，而且都集中在第二部分的有限几个场景中，且多为家长里短。为数不多的重要对话甚至有大段重复：苏联科学家和电脑有完全一段相同的台词，同样表达对任务的疑惑。一开始的人类黎明部分和后来的无尽虚空部分一句台词都没有。这真是用来考验人的耐心？关键是，这叫人如何去理解？如果第二部分还比较正常、第一部分古猿学会工具虽然没台词也不会有太多歧义的话，第三部分什么提示都不给，纯靠超现实的画面，这该叫人如何理解？
虽然导演这样做减法虽然待商榷，但确实有高明的地方，也产生了很明显的效果：使电影结构更加纯粹。电影中去除了小说原著中大部分枝枝蔓蔓的情节和背景，而只保留了三个部分四个故事（第二部分包含月球任务和木心任务两个故事）。这样你就不会再去关注那些充斥脑海的情节，而在漫长的留白中反思作品的结构、意象的寓意、以及发散开的对人类文明的一些反思（比如说我觉得坠入虚空的人形给人美感，但也有人能看出来科技的冰冷，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其实画面语言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本片的画面都很简洁。
我要强调的是结构：影片本身的结构与寓意的结构。其实这也没什么新鲜的，豆友们的文章都有讲到。但这里更专注的重新审视也有必要。很明显库布里克的三段法借用了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人类发展阶段：骆驼、狮子和婴孩，因为反复出现的BGM就叫《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而且从内容上也比较能对应：骆驼的劳苦和古猿的悲催生活；狮子的威猛和现代人伟大的科技力量；婴孩比较复杂，但最后确实出现了婴孩的形象（当然这种对应并不用强求，也不是重要，虽然它确实十分吻合）。至此可以大略的概括一下，这种结构是三个阶段的进化：有动物变成人，由人变成神（或者是超人、或者什么“精神体”）。必须先就此止步！想从这个结构中再作什么额外的分析都容易掺进太多主观理解。
先看看一个重要意象的寓意：最重要的就是黑石，在片中出现了四次，都是在最关键的地方。有人说黑石象征神谕、是形象化的谜团，也有人依据小说提供的背景说这是外星主宰者的工具。这都不矛盾，但也并非关键。正如老被引用来装逼的一句话：“如果你觉得看懂了那一定是没看懂”，我大胆猜测：设置黑石这东西本身就是让你不懂的。黑石既可以象征宗教神秘、象征未来黑科技、也可以不是象征而只是外星人的工具，但是无论哪种寓意在整个寓意结构中起相同的作用，对应于黑石本身在影片结构中的作用。简而言之，不管你怎么讲故事，但总要有个悬念，有个动力、有个界限。故事的思想内容可以千变万化，但这悬念、动力、界限确是稳定的，这就是我说的结构。同样，不管怎么阐释，黑石本身就代表着一切可阐释、可理解的东西的界限，是永远引人深思的悬念，是悬置起来的“括号”。黑石的形象仅仅是一个纯黑的扁片立方体，没有一丝多余提示，本来也不该引人遐想，但它确实就引人无限遐想了。
本片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最巧妙的地方就在于：所有人想理解本片都必须思考黑石的寓意，然而黑石却是超越人类理解界限的。人们的确可以给出许多有道理的解释，然而黑石这个设定却在一定程度上拒绝解释：它本质上是不可解的。这种悖论性质的东西确实有哲学意味，而本片做的最好的地方就在于把它用影像的方式很纯粹地表现出来了。什么是人类的界限，界限在哪？这是古今所有足够深刻的哲学家都要面对的问题。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维特根斯坦明明把一大堆东西都划为“不可说”，但他整本的《逻辑哲学论》却都在讨论这些不可说。想讨论维特根斯坦的“不可说”、康德的“物自体”或者柏拉图的“理念”，都要涉及许多技术问题和庞杂背景，但库布里克却用最简洁的影像语言触及到了最深刻的问题，抓住了核心。
以上说的是我认为属于影片本身想讲的的东西，是硬的骨架。还有许多可探讨的点，比如片子到底对科技持赞美态度还是批评态度、比如大片的留白造成的美学效果。还有影片的三个段落的重复、进化以及与尼采作品的互文，也很引人遐想。也还有些问题，我也没法解释，比如后面的房间为什么要设计成巴洛克样式？追问下去可能并没有答案。
但如果电影可以谈哲学，那么一定不是傻傻地和文字概念一一对应，而是利用电影语言的优势，从结构上遥遥的对应，其间充斥的不是思辨，而是电影本身的东西。如果存在“哲学电影”，那导演必须敢于做减法，让这种刻意设计的结构被人看出来，不管是影片段落的安排还是意象之间的关系。我觉得假如观看者能理解到电影是以如此方式触及的问题，那么哲理电影中常见的大段留白也会触发大量思考，这种思考即是观影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