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ble for Two?——面对《秋天的童话》的“理性”与“感性”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罗氏夫妇的文艺回环:从《秋天的童话》到《岁月神偷》
2010年,香港电影金像奖出现了该奖项史上第三次的影帝自己打擂对垒——任达华凭借《天水围的日与夜》和《岁月神偷》两部影片提名最佳男主角。这种情况的首例出现在1987年,周润发凭《监狱风云》、《龙虎风云》和《秋天的童话》创造了金像奖影帝提名最多的记录,但遗憾的是,任达华《岁月神偷》的最终问鼎标志着更纯粹文艺形象的胜利,而当年的周润发,却是商业性质压过了文艺性质——周润发在《龙虎风云》中饰演的“高秋”笑到了最后(也缔造了金像奖影史上唯一一个卫冕影帝)。连发哥都笑谑说,我想不到高秋会打败了船头尺。
如一个轮回,创造戏剧的人也被他们的作品赋予了在生活上的戏剧性——《岁月神偷》的编导正是当年《秋天的童话》的编剧罗启锐,而它的制片人恰恰就是《秋天的童话》的导演、罗启锐的妻子张婉婷。罗氏夫妻标志性泛黄镜头下的“船头尺”和“罗爸爸”,立在十三年年岁河床的彼此岸,扬手颌首,遥相呼应,完成了香港电影文艺情怀的回首和承接。
周润发只演过两个角色:一是“船头尺”,一是其他
正如王晶为周星驰烙上“无厘头”的印记,王家卫为梁朝伟贴上“忧郁男”的标签,陈自强为成龙竖起“动作喜剧”的大旗,周润发借着吴宇森暴力美学固定框架的塑造和推广,也把自己的电影轮廓刻画圆满,那就是——庄重,潇洒,庄重为主线,潇洒穿插之。
枚举发哥的电影形象,摒弃《八星报喜》《长短脚之恋》等贺岁调笑的应景之作,周润发的小马(《英雄本色Ⅰ》《英雄本色Ⅲ》)、阿健(《英雄本色Ⅱ》)、钵仔糕(《纵横四海》)、蓝探长(《辣手神探》)、高进(《赌神》)、高秋(《龙虎风云》)等等一系列枪战片形象无不是“严肃中夹带无限拉风,潇洒中偏带一腔深沉”,遑论其从好莱坞回归后塑造那几个皇帝(《满城尽带黄金甲》)、圣人(《孔子》)、地主豪强(《让子弹飞》)形象都不同程度要求他注重表演上的端庄严肃,即便他在演小人物时,往往也不得不靠庄重的形象来揭示主题。比如,在《阿郎的故事》中阿郎可以通篇插科打诨耍赖犯浑,但当他最终决定削发救赎,伏在他的69号摩托车铃木 GSX R750上时,他根本上就是一个为尊严而战的变相的“赌神高进”。又比如,在《监狱风云》中钟天正可以始终嬉皮笑脸逆来顺受,但当他终究熬不住决意拼个鱼死网破,咬掉狱警的耳朵时,他又不得不请刚烈决绝的“小马哥”上身。
只有一个角色,他是糅合所有周润发电影形象但又摒弃这些形象因素干扰的,那就是《秋天里的童话》里的“船头尺”。在香港影史上,我认为周润发的演技是最好的,尽管梁朝伟拿的奖更多——但正如我们更认可迈克尔·乔丹是NBA第一人而非拿过最多的冠军戒指的比尔·拉塞尔就将其称为NBA第一人,虽然梁朝伟是后来香港电影演技革命中的佼佼者,但不可否认他的表演流于固定而且更注重于内在暗示,而周润发的演技则是和他的为人作风一样,流畅潇洒,收放自如且更具亲和。
而他的“船头尺”形象正是他众多电影形象中最自然最淋漓并且最易为观众体会共鸣的一个,该角色别说是后辈的标杆,就周润发后期作品看来,他自己似乎也并不能超越附着在这角色上那种罗伯特·德尼罗的“大象无形”境界。所以在20世纪末评选出的十佳香港电影中,奠定发哥戏路的扛鼎之作《英雄本色》居于首席理所应当,而《秋天的童话》紧随其后,也无可非议。
《秋天的童话》:文化差异矛盾的悬置与落实
戏剧的情节推动在于矛盾的设置和解决。《秋天的童话》的明线矛盾就是钟楚红饰演的“茶煲”(源于船头的“女人就是trouble”口头禅)在陈百强饰演的“Vincent”背叛自己后在摆脱过去回忆和压抑自己与周润发饰演的“船头尺”情愫暗生的矛盾及其延展、解决。
而暗线矛盾,则是渗透在整出电影罅隙中的“船头”对下层社会文化浸泡出来的自我生活的矫正,甚至是对“茶煲”和“Vincent”文明族群品质生活的趋同和迎合。
先列举出几个明确表现“船头”和“茶煲”、“Vincent”文化环境差异的场景。
场景一:在“Vincent”与“茶煲”摊牌表明自己另觅新欢的理由时说:“我记得伍迪·艾伦(文化人)说过,爱情就像一条鲨鱼一样,要不断向前游,不然会死的。”在场的“船头”反驳他说:“阿伦(流行歌手谭咏麟)什么时候说过啊!阿伦只是说,‘这陷阱这陷阱偏我遇上’(谭咏麟流行歌曲《爱情陷阱》)而已啊!Bull shit!”
场景二:“船头”为讨“茶煲”开心,搞来两张标志着“文化”和“品质”的歌剧门票,最后被警察认为是站剧院门口高价售票的黄牛。他拼命和警察辩解自己不是“yellow cow”,最后恼羞成怒操着破英语争辩“you talk is yes talk,I talk is no talk!(你怎么说都是对的,我怎么说都是错的!)”。
场景三: “船头” 去“茶煲” 打工高级餐厅看她,把自己修葺一新,但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谓“雅得这样俗”,他的穿着、言语以及摆脱不了二流子气息的举止叫他更显得与餐厅的“高级”气质格格不入。
场景四:“船头”在自己的生日派对上本想和“茶煲”跳舞,但误以为“茶煲”与“Vincent”重修旧好,顾影自怜去劈酒,酒醉归来“茶煲”问他:“人家叫你跳舞你又不跳。”“船头”流里流气地彻底把两者区别剥开:“跳舞?哈哈,我跳舞像只螃蟹,哈哈,我泡妞泡到阿摩尼亚。”
甚至的,连“茶煲”的心里独白都昭示着文化背景差异导致两人的情愫上的若即若离,她说:“我和他(船头)在一起可以一点拘束都没有,但是有一种男人,你很喜欢和他在一起,但要你嫁给他,你又不会。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有一天发觉我们不合再要分开,我想我们都会受不了。”
“波面平静,暗涌丛生”。“茶煲”和“Vincent”的关系对“船头”、“茶煲”之间从开始的引入到最后的干扰影响,从始至终他们三人之间从未出现胶着混战的状态。相反,却是内在的文化差异关系一直在波动“船头”和“茶煲”两人的关系。针对这种波动的干扰,“茶煲”的态势向是怯懦的被动的,而“船头”虽说也有自卑以至于羞怯,但他主动地为爱意不断地摒弃自身文化习惯去迎合适应“茶煲”的品质文化。
比如,虽然他对歌剧的评价是“鬼佬唱大戏,好闷的”,但因为“茶煲”的爱好他可以挨冻排长龙去抢票。虽然面对“茶煲”“有空来餐厅探我”的邀请他口头的回应是“我哪里有空”,但转头又考究地穿上寒碜西装,别上礼花,以“我刚好路过”的借口踏进和他格调完全不搭的高级餐厅。虽然他之前对自己的人生规划是“最好到我死的那天,钱刚刚好花完,那就不吃亏了”,但当他发觉与“茶煲”萌生爱情时,他又为自己指定了“戒烟戒酒戒赌”的三大规条和“学海无涯,为勤是岸;拿完绿卡拿金卡;穿鞋要穿袜;英文讲grammar;想做就去做,‘船头’爱‘茶煲’”的五大目标去趋近“茶煲”的生活文化。而阔别重逢,“船头”实现了梦想,以一种焕然一新站在Sampan门口,其实是对以“茶煲”品质文化的最终趋同,此处按下不表。……
《秋天的童话》:附于画面与音乐的故事情绪
《秋天的童话》画面偏淡黄,起初的设想是考虑经费而压缩胶卷品质,孰料“无心插柳”,泛黄色不仅契合片名“秋天”的基调,而且与影片若有若无又萦绕始终的忧郁与回忆气质相得益彰;周润发的里程碑式影片大多都附生着与电影主题相辉映的金曲,比如《英雄本色》的《当年情》和《奔向未来日子》,《监狱风云》的《友谊之光》,《我在黑社会的日子》的《飞沙风中转》,《阿郎的故事》的《你的样子》和《恋曲1991》,而在《秋天的童话》里也同样如此,但不同于以往的罗大佑、Maria的厚重沧桑和张国荣的郁结飘渺,《秋天的童话》主题曲一是童谣《在森林和原野》,二是卢冠廷创作吕方演唱的《别了秋天》,两首都是以灵动为主旋律,调节以难以排遣的忧郁伤感情绪。
而在画面和音乐的背后趋动下,故事情节的推动也得益,显得如孙犁所说的“流畅有余韵”。此处列举影片两个最经典的情节,剖析画面以及音乐对故事情绪的渲染和发泄。
一是“船头”转瞬之间在街上两次感情色彩截然不同的奔跑,同一首《别了秋天》,开始时洋溢雀跃用得是悠扬连贯的萨克斯风,转折后哀伤无助则切成破碎的钢琴和以低音长笛,显得沉抑而寥落。
二是用蒙太奇手法切换交换礼物(“船头”本想送给“茶煲”一条精致表带去配她的古董表,怎知恰好“茶煲”送给他的就是那枚表)——此处明显借用了欧·亨利《麦琪的礼物》的情节,不过小说是于悲伤中显示幸福,此处却是用两人的相互体惜反衬两人分别之际的失落无奈——后车上的“茶煲”和布鲁克林大桥下的“茶煲”对着泛黄转黑的天幕悲伤不已,音乐上来,细听旋律再对应节奏,辨认得此段的歌词为“情感,是满载痛苦与奥妙,又再次停留呆望这表,可惜你今天已别去了。曾经,藏著的爱情,却不敢承认。”云云。赚尽唏嘘。
《秋天的童话》:爱的本质是生涩蹩脚的感性
假如真要拆开零件,理性拼合,那正如《女生日记》所说:什么是爱情?爱情只是期限三十个月的旺盛分泌的多巴胺。但也如某一出电影的句式:“不可否认,物理、科学、量子学黑洞e=Mc square和鸡兔同笼是生活必须的,但是,浪漫、爱、切·格瓦拉、披头士、文艺小说、摩托车、鬼故事和暗恋才是生命的意义。”
对待一部电影也是如此吧,主旨以及服务于主旨的所有表现手段都是显得抽象而面孔模糊的。我们真爱一部电影,往往是先拜倒而后再分析的,一如爱情,总是先倾心而后再挑剔的。
在最后,我用区别于前面呆板滞涩的抒情论述,续上前文“按下不表”的地方。
那是最粗鄙的“船头”所能提供的最美好的故事:“追”是一个动词,而当他手臂伸得再长也触碰不及时,他意识到“等”也是一个动词。
于是在数年后,有了面临大西洋、咸腥海风灌溉的餐厅Sampan,于是有了西装革履、英文吐音字正腔圆的“船头”,于是他依然显示出只有面对“茶煲”情愫暗涌时才会表现出的怯懦与紧张。
当“船头”用改变自己去迎合“茶煲”后,对自己气质改变的不适应也好,对爱人阔别重逢的惊诧也好,甚至是对情愫汹涌和惯性自卑的矛盾也好,反正他对爱情一如从前,没有漂亮丰腴的表达,如张爱玲《爱》中所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船头”也只轻轻一摆手,怯生生问句:
Table for tw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