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都是同谋

       有如地狱般的奇臭无比的是那十八世纪的法国巴黎,死气沉沉,好比坟墓。躁热的蒸气，弥漫在潮湿的街巷里，充斥于镜头的，是那腐烂的动物尸体，一切都令人绝望。
       原本，鱼是生命的象征，然而，血淋淋的鱼摊，尽是另人作呕的内脏，这毋宁说是象征着一种悲剧式的命运，即格雷诺耶虽然细菌般顽强地活了下来，最终还是被吃得一干二尽，而那些少女以及和他有过直接接触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卖鱼的妇女在生下他后，便抛弃了他，而他的第一声啼哭就把她送上了断头台。这种悲剧式的出生一开始就使我们对格雷诺耶充满同情，感觉他母亲的死是理所当然的。
       从出生那天起，他就是孤独的，他的生命中没有爱。父母的缺席，造成他生理（五岁还不会讲话）和心理人格的巨大缺陷。由于幼儿是没有道德观念的，他们并不具有对自己需求冲动的内心抑制。依弗洛伊德所说，超我把最严格的道德标准施加给受它支配的弱小的自我，它常常代表着道德的要求。而超我承担的这种职责一开始是由某种外部力量，即父母的权威来行使的。（出自《精神分析导论演讲新篇》）因此，格雷诺耶的心中是没有超我的，这样，我们也就很容易理解他所犯下的罪行完全是出自本我。同时，也引出了贯穿于影片的关于自我认知，人性本真，存在与虚无的探讨。
       在加拉尔夫人的育婴所，他沉默地茁壮成长，调整自己适应新的命运。加拉尔对他没有感情，只视他为挣钱的工具，她嗅不出这孩子没有气味，她也并不指望从他那里获得灵魂上的鼓舞，因为她自己的灵魂已经枯死。从某种角度讲，她和后来出现的制革匠格里马和老香水师巴尔迪尼都影射着惟利是图的剥削阶级，而他们的死就是对这一阶级的讽刺。（当然，影片对此只是点到为止。）相比之下，格雷诺耶便显得纯真，不为世俗所污染，他拥有天才般灵敏的嗅觉，能通过气息和世界交流，并不区分好味道与坏味道，一种物我同一的境界。影片发展到这里，相信大部分观众的立场已倒向格雷诺耶这边了。
      在影片中，“其他孩子并不恨他，而是他让他们不舒服”这句旁白值得探究，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不舒服呢？我想，是许多因素综合的结果。在他们眼中，他内向，孤僻，冷漠，且不知晓合作之道；他的嗅觉极其诡异；而且他缺乏常识，这可以从后来他不知道何为传说，何为配方，不知道动物和人不可以像花一样蒸馏出香味中看出来。再者，他们不像他来得纯粹，除了气味，他的灵魂似乎不需要任何东西。所以，当他闻到卖黄李子的红发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青春期特有的味道时，他深深地迷醉了，他的脸上显出陶醉，天真的表情，有如初恋。街道里温暖的黄色暖光打在他蒸发着汗水的脸上，节日的烟火盛开在夜空，还有红发少女的纯洁与善良，背景中空灵的音乐，这一切，使循着她香味而去的格雷诺耶也显得如爱神般圣洁。如果说，之前他的不区分好与坏味道类同于幼儿的不区分男与女，那么，他对于少女香味的追求就可以看作他自我觉醒的滥觞。那个女孩的香味让他明白存在的意义和目标——保存香味，这个神圣的使命支撑着他继续活在可憎的世界。所以，当他错手杀了她时，我们很容易地就从心里原谅了他。然而，一个生命的死亡对他来说却没有气味的消失来得严重，他杀死那13个少女也像杀死玫瑰一样自然，这无不为他增添了悲剧色彩。
       此后，在前往格拉斯途中的山洞里，他不再被任何外物吸引，他发现自己没有味道。按照影片中老香水师的话“生命的精魂在于它们的香味”来推理，格雷诺耶是没有生命的，或者说，他根本不存在。于是他开始了寻求自我被认知，被肯定的过程。他瞧不起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他感觉自己就是全能的上帝。他要制作一种香水，使他能够像神一样统治世人。这香水的核心就是洛尔.里希斯。在他实行这一计划的过程中，我们见识了他极高的审美能力，所有的少女死的姿态都是优美的，画面犹如油画一般，丝毫没有血腥，其中有一人的姿态像极了《马拉之死》，再配上那圣歌般的背景音乐，我们几乎就产生了一种错觉——格雷诺耶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如果再想到柏拉图有关人都是有原罪的理论，以及原著中的“人的香味总是一种肉体的香味——即一种罪恶的香味”，我们简直可以认为他是在完成神圣的神的意志。
       集合了13位纯真貌美少女体香的香水修成正果的那一刻，格雷诺耶存在的意义将要得到确证。这瓶可谓为来自天堂的香水“爱与灵”有如丘比特的金剑，只消一滴便使众生的心中翻滚爱的热浪。强烈的爱意催生出一场空前绝后，波澜壮阔的广场群交。一切发生得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因为马克思曾说过，人与人之间最直接，最自然，最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而男女关系最直接就体现在性的关系上。神圣的灵歌再度响起的时候，我们的脑海中仿佛翻腾着希腊神话中众神欢愉的场景，油画般的场景美得令人深感自身的局限，语言也已相形见绌，就像格雷诺耶无法用语言描述他的气味经验一样。其实，这不正象征着人类最本初的纯真吗？被伦理道德束缚的我们，在看到这些时，并不觉得恶心，反感，却是深深地认同了他们的行为。此时的格拉斯人民已变成爱的化身，充斥着圣洁与纯真。一切的法律，伦理，道德规范，制度禁令就像是披在维纳斯身上多余的，累赘的外套，捆住了其本质的美。
       但是，一切美好的事物总是消逝地如此神速。如梦初醒的格拉斯人民意识到的只是自己干了一件有违伦理道德的事，他们的“超我”又开始释放抑制人性的毒氛，使他们怀着对上帝的歉疚与忏悔将这段记忆彻底抹去，从此谁也不再提起，仿佛这件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我想，如果上帝存在，谁知道他更多的是感到欣慰还是悲哀。原本纯真的美好事物却使人们谈虎色变，避之惟恐不及，这无疑又是一种悲剧。从某种角度讲，这似乎是一种隐喻，是对当时上层剥削阶级制定对普通民众的极端政策的控诉。
       但是，当格雷诺耶看到自己的香水使每个人都放任自己内心的欲望时，他觉得难以忍受，他们的自我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快乐状态中，它庆祝胜利，好象超我已经丧失了全部力量或已融于自我中了；这个自由的，疯狂的自我使自己的所有欲望都得到真正的，毫无禁止的满足。他这时才明白，对世人的统治，成为人间的上帝，宣布自己就是新的救世主，一切的伦理道德......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自我”确实存在着，且至高无上，人只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才成其为人。纯真的自我中，少不了的是爱与被爱，男女之爱，而这恰恰是他没有的。所以，事实上，他失败了。而他已没有机会，只有凭着想象，来完成他与卖李子少女未完成的交欢。
       他是在没有爱的情况下长大的，在没有温暖的人的灵魂情况下，他只有依靠倔强和厌恶的力量才得以生存，他在爱中永远也不能满足，而是在恨之中。这种背道而驰的追寻使此时的他顿失存在的意义。所以，当里希斯向他冲去，他以为他的恨可以有结果时，他张开双臂，来迎接这个天使，可就连里希斯也被自己的欲望征服了。尽管他似乎是失败了，但他顿悟了人性的本真。事实上，被无缘无故抛到地球上的我们，心里都住着一个格雷诺耶，他孤独而敏感，脆弱却顽强， “超我”紧紧裹挟着他，使他从不轻易显现，以致于我们在认同他的过程中并不显得吃力。
       一七六七年六月二十五日，他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他不被承认的生命是在这里开始的，这里理应是他证明自己存在过的最佳地点。他用他的死，唤醒了那些吃他的人心中沉睡已久的爱，使他们第一次出于爱做了件事，同时也使他自己的生命有了意义，在一个纯真敌不过邪恶的时代，他用自己的死捍卫了纯真。其实，他就像那瓶香水“爱与灵”，他释放的是人性的香氛。那一刻，我们完全原谅了这个杀人犯，这个“无辜”的杀人犯。在他身上，我们日常的逻辑已经发挥不了作用。这一次，镜头里的鱼摊不再肮脏，一条条白白净净的鱼整齐地躺在摊子上，难道是上帝也肯定了他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