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船

      “大陆居民赴台旅游”正式开放的时候，很流行一项调查，问如果有一日踏上宝岛最希望到哪里，记得选项中有阿里山，日月潭，101大楼，台北故宫博物院，垦丁，九份……看完所有的选项后，我在“其它”一项前打了勾，然后在空格处填下了“平溪线”三个字。只因那一场哀婉的风尘旧事，就开始于那列穿行于青山绿水间的小火车。而在计划要坐一次“平溪线”的前一晚，特意检查了手机中事先存好的原声《岁月的船》是否安好，而后紧张得几乎彻夜无眠。

十分·车站
    在瑞芳火车站下火车，无须出站，即可直接在站内买“平溪线”的车票。平溪线为来往于侯硐与菁桐间的铁路支线，始建于1912年7月，原本是台阳矿业株式会社建造的运煤专用铁路，到1929年，台湾总督府将平溪线收归公营，开始兼营客运业务。80年代，随着矿业的凋敝，就如同原本喧闹的九份、金瓜石一般，平溪线也归于沉寂。多亏多方人士的争取才得以保留，成为了台湾地区仅存的三大铁路支线之一。“我从小没办法坐汽车，一坐汽车就会吐，所以我从小就是坐火车。”侯孝贤对奥利维耶·阿萨亚斯这般诉说自己与火车间的缘分，加上做副导演时曾来此地取景，这里虽然非侯孝贤的故乡，平溪线仍先后在[恋恋风尘]和[南国，再见南国]中，拖着主人公们颠簸前行。
    这是列仅有三节车厢的柴油动车，车内布置早已不是[恋恋风尘]和[南国]中狭窄过道两旁绿色靠背座椅，过道变宽，沿着两边车窗是窄窄的长条椅，就像台北市内的捷运。车上乘客不多，有的也是一些阿公阿嬤，一上车就与列车员用闽南语唠家常，好似已熟识了一辈子。想起纪录片[侯孝贤画像]中，侯孝贤也是在这个车厢内，向阿萨亚斯亲切介绍拍电影时结识的故人阿嬤，那就是他电影中的人情罢。吴念真当年应该就是和那个叫阿真的少女一起坐着这列火车上学放学吧，不知道会不会如阿云和阿远般面对着站在车厢内，捧着书，说：“今天考数学，我都不会写。”“不会，不会你平常怎么不问。”
    虽然座位几乎都空着，我却不肯坐下，而是拉着同事站到第一节车厢的最前面，隔着玻璃就是驾驶室，再往前就是蜿蜒伸向青山绿水处的铁轨。如果你看过[恋恋风尘]，那你一定能理解我为何会选择站在这个角度，因为我希望能用自己的眼睛捕捉一遍当年侯孝贤的镜头所捕捉过的风景，那个曾被[侯孝贤画像]和郑芬芬的[沉睡的青春]先后照搬过的经典长镜头。火车终于启动，慢慢地房屋公路开始消失不见，因为是山区，一路会经过许多黑黝黝的山洞，即便如此，对于我这个把[恋恋风尘]看了不下二十遍的人，当火车钻入那个山洞时，心自然地就开始狂跳不止——漆黑画面中出现一个越来越大的亮点，亮点逐渐幻化成满目的绿色，一面是爬满植被的山石，一面是绿水潺潺的溪谷。几十年过去，这里仍与电影中一模一样，只是胶片已泛黄，而面前的真实风景，却仍旧葱翠到让人对是否还在人间起了疑心。
    途经三貂岭、大华后，火车驶入十分站，阿远和阿云的家。十分，旧称“十分寮”，拥有一座号称“台湾的尼加拉瀑布”的“十分瀑布”而闻名。十分站是平溪线最大的车站，落站的长长月台处于交错的铁轨中间，下车之后，正是天气晴好的早晨，左方是一河碧水，远处是层叠的山峦，右方是一列旧屋，爬满了时间的痕迹。沿着铁轨，循阿远和阿云回家的方向前行，见有一家卖纪念品的小店，里面竟陈列着[恋恋风尘]的DVD和原声大碟，找来老板询问价格，得到的答案却是非卖品，只能不舍地放下。走出小店复往前便是十分老街，老街街道狭窄，且与铁轨相邻，中间没有任何的栏杆，火车就从房屋中间驶过，几乎触手可及。就是在这条路上，阿远扛着阿云妈妈买的30斤米，阿云接过阿远的小凳和书包，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好像已经走了一辈子一样并肩往家的方向走去，身后是暮霭沉沉的西天。
     
九份·家
    焦雄屏老师在一篇评论[恋恋风尘]的文中有过这样一段描述：“宛如山水画的山城远景，云影在山头上缓慢地移过。山头后面是隐约的大海，山头近处是零散的坟墓。刹那之间，自然/文明，沉寂/流动，过去/现代交叠出繁沓的意念。”从金瓜石坐汽车往九份方向，沿途就是[恋恋风尘]中不时出现的山城空镜，也就是焦雄屏老师笔下的画面，阳光穿透云层在山头上推移。虽然电影交代阿远和阿云的家位于十分，但实际却是取景于九份，仑顶路46号。
    沿竖崎路往上一直爬到九份国小，老街上的人头攒动瞬间不见，海边的雾气在我们不经意间迅速笼盖了山头，能见度不到五米，也就看不到阿公送孙儿入伍时炸响着鞭炮声的蜿蜒山路。在雾气中摸索着把条仑顶路走到了尽头，竟也没有看到46号的踪迹，家家户户房门紧闭，也找不到一个可以问路的人。无奈之下只得放弃了寻找，心有不甘地往回走。返程途中，无意瞥见右手边有道往下的石阶，心头一动，便鬼使神差地往石阶下走去。走了十几米到石阶尽头，见有一条与上面的仑顶路平行的小路，而就在石阶与小路的交叉口，在茫茫雾气中，我分明看到了仑顶路46号——阿云的家。看着那片熟悉的屋前平地和屋旁石阶，兴奋难抑，禁不住冲还留在上面的同事喊：“这是神的旨意！”
    阿云的家早已不是电影里的破旧楼屋，而是栋灰色石墙的二层小楼，也已找不到那天清晨喝酒醉的阿远爸爸与人比拼气力的大石。本打算向住户打探当年电影拍摄时的情形，却发现与别人家一样房门紧闭，想来这里的人家平日都在下面老街上搵食罢。站在阿云家门口朝对过望去，正如电影中的空间显示的，大约十米开外正是阿远的家。镜头中需爬上一段石阶方能步入的旧屋也已不见，而今的地界上竖着一栋三层豪宅，大理石地基，红色砖墙，白玉栏杆，可见居住于此的住户身家不菲，只是同样房门紧锁，更让人诧异的是玻璃上竟爬满了苔藓，应该是闲置很久很久了。
    朱天文在《恋恋风尘》一书中写道：“侯孝贤电影的特色之一，便是把人物与戏跟环境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两者的关系，有如剧本是一个胚胎，具备了长成生命的要素和动力，于是将这个胚胎交给环境去孵育，让环境决定它会长出什么的样子来。”也许正是这个小村落中“阿远家”与“阿云家”的绵密距离，“孵育”出了镜头中阿远与阿云青梅竹马的情愫，长出了这里的人们亲密的人情，“宽容、道义、亲密……处处触动我们对过去中国社会亲情的回忆。”（焦雄屏语）可惜几十年后的今日，户户紧锁，渺无人烟，除了远处那棵大榕树看过缘聚缘灭之后仍旧在呼吸吐纳，那曾经绵绵的人情却好似已经不在了。

原文刊于《看电影·午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