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子弹飞》——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独白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17年，4部电影，这个生产速度足以让习惯了快餐速食的我们抓狂。但是，看他的电影，对我而言，的确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就像喝腻了流水线出产的速溶雀巢，偶尔品品手工研磨的黑咖啡也不赖。《太阳照常升起》所遭遇的滑铁卢，无疑让姜导心里憋了一股子气，于是，《让子弹飞》这部张扬之作，就借着土匪张麻子的嘴，喊出了郁结已久的心声：站着，也能把钱给挣了！
看完了片子，就有预感——这又将是一幕鲜花与臭鸡蛋齐飞，掌声共讥诮一色的局面。千人千面，众口众心，有的人会乐意琢磨片子里蕴含的某些弦外之音，但也会有很多人不待见它的喧闹和荒诞。没办法，这种从骨子里深深镌刻着制作者个人烙印的手工作品，其实更适合爱好者独自品鉴，想做到四海博爱、老少咸宜，基本没有可能。
水准之上，经典未满——个人评价。片子的整体口味偏重，如果是想轻轻松松吃着爆米花，图个全家乐呵的观众看完本片大概会失望了，虽然硬血腥镜头不多，但暴力格调显然要超过灭门惨案+未成年人暴力的《赵氏孤儿》，真正的少儿不宜。而且没有千人万人的大场面，没有富丽堂皇的视觉奇迹，没有飞檐走壁，没有激情床戏，没有……总之，这年头商业制作大片所时常兜售的诸多卖点，亮点，在这部片子里，都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缺点。之所以能被称之为“大”片，多半在于撑起场面的铁三角——葛大爷，姜导和发哥，除了建国、建党大业这类巨片，能一片网齐这三个腕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荒诞喜剧的外衣，裹着个黑色悲剧的躯体，三个老男人，围绕着一个土匪挟持骗子对抗恶霸的另类故事，轰轰烈烈的天马行空了一番，不是特别荡气回肠的调调，但是很有点意思，整部影片，撇开其他枝枝叶叶的东西，其核心本质就是：张麻子，一个别着山贼身份的理想主义者的独白。
影片的主人公，17岁就赴日留学，并曾追随蔡鄂将军任其卫队长的张牧之，在轰轰烈烈的革命之后，却无端端落草为寇（还得了个张麻子的诨名），这个落差本身就已经足够离谱，而理由就更见荒唐。以张牧之的资历才干，若投身于军政界，假以时日，不难混个师长、旅长来过过瘾，再稍稍伸伸手，黄金白银自有来路，根本犯不着COSPLAY山贼王来挣血汗钱，之所以和至尊宝一样看上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完全是其自我流放的结果。
就像台词里说的：“为什么我上山当上了麻匪，就是因为我跟这帮东西玩不起。”曾经风光的张队长，因为不愿融入体制（注意：不是不容于），于是只好自我放逐，成了山贼——或者说是成了——别着山贼身份的理想主义者。没错，虽然满嘴粗口，杀人如麻，但张牧之，张麻子，的确是个地地道道的理想主义者，但是，理想主义者在这个乱世中并无容身之处，于是只好去做土匪山贼。这的确是个荒诞得令人发指的故事。
山大王的生活逍遥自在，但也萧索寂寞，张麻子在山贼界闯出了名头，做大了份额，然而，他的内心是不安于现状的——虽然在乱世中是个非主流，但他依然怀揣着一缕梦想的小火花，这就是理想主义者不可救药的地方。而这个时候，他遇上了骗子老汤。
老汤本不叫老汤，该叫老马，马邦德。一个曾经流连于花柳巷陌、梨园戏台的纨绔子弟，见惯了戏子无情、婊子无义的世态炎凉，又遭逢了山河巨变，家道中落的打击淬炼，终于脱胎换骨，出落成了个心存七窍、舌吐莲花的江湖巨骗。本来借着青楼花魁的银子，买了个父母官的乌纱头衔，正准备在这乱世里寻个财路，找个乐处。杯具的是，他不幸遇上了张麻子。劫了老汤的赴任车队不说，还大喇喇接收了老汤的委任状和他的窑姐太太，决意换个父母官的身份去游戏一下人间。苦命的老汤哦不老马，丢了官职，赔了媳妇，为活命还得冒名顶替死鬼汤师爷，正是情何以堪。不甘心的假老汤便将张麻子引向了一条真歧路——鹅城，就琢磨着上演一出龙虎相斗，土鳖得利的翻盘戏码。
而张麻子和老汤的出现，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鹅城一霸黄四郎。流水的父母官，铁打的老爷。他不是官，却成了见官大一级的太上皇，鹅城真正的王。那些像老汤那样的苟且钻营之辈只能跪伏于他膝下捡点残羹剩水而已。江山美人，尽在掌中，巍巍高楼上，举目而眺，正是睥睨四海，意气风发的当口，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霸气外露让他感兴趣的人——顶着县太爷招牌来履新的张麻子。但凡真正的英雄和高手，总是不缺寂寞的，黄四郎也不例外，他突然萌发了一点兴致，准备和张麻子玩玩猫戏耗子的把戏，给平淡的日子加点作料。
黄老爷先给张麻子来了个衣冠迎驾的下马威，杀了杀新官上任的威风。接着是倒磕头，开膛取粉，老桥段新包装，双方你来我往，略略试了试手，张麻子先折了六子。然后全片的第一个高潮——鸿门宴。
其实，这宴不该叫鸿门宴，张麻子虽有复仇的机心，黄四郎却并无杀人的雅兴（黄四郎翻的是请客牌）。宴席开场是杀鸡儆猴，到后面却越来越像青梅煮酒，土匪和恶霸各怀鬼胎，却把酒为欢，惺惺相惜，再加上个揣着明白当糊涂的骗子老汤，煞是热闹，却算不得太扣人心弦，因为双方都明摆着没有图穷匕见的急火劲，悬念也就卸了大半。
可黄四郎并没有曹阿瞒的容人雅量，一知对手不是易与之辈，煮酒论道后就直接亮剑。张麻子刚赴宴归来，主人的追魂夺命帖就到了。乱枪之下，夫人殒命，胡万成擒。骗子老汤为窑姐太太流下了几滴真心的泪水，几乎鼓起鼠胆，一枪送探营的四郎上路，但待听说有死人钱可赚的时候又收泪动了心——骗子的职业操守到底还是战胜了情圣的花花肠子。出殡的墓地里，麻子瞒天过海，四郎李代桃僵，一番交手下来，鹅城一霸还是全身而退，张麻子只斩获了两家倒霉蛋的银子。
既悲且喜的老汤和一众土匪兄弟们围着满桌金银，就准备在这欢乐祥和的气氛中谢幕离场了，至于夫人和六子，自有来年的温酒薄馔，冥宝纸钱。然而，张麻子和他兄弟们的分歧和冲突，在影片中第一次暴露了。见了金银就要行劫，见了风紧就要扯呼，这是山贼的职业操守，而这一次，张麻子的决定就很不职业。他不要女人，也不要金银，只求公平。尽管张麻子的土匪名号很响，但到底骨子里还是个理想主义者，这就要了人命。
他开始下棋，下一盘很大的棋。第一步，以麻匪的名义给苦哈哈撒银子造势，探黄四郎的应手。四郎随即放出鹰犬假扮麻匪掠财行劫，再出一记狠手——假麻匪袭杀真麻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第二步，唱假空城，用真缓兵，以老汤拖住老黄，再偷天换日，将麻匪的罪状安到了死鬼胡万身上，逼得黄四郎不得不壮士断腕，吐血赞助张麻子出城剿灭假麻匪。
而黄四郎也有自己的局，老早派出手下去省城刺探，起出麻子和老汤老底之后直接将军，亏得老汤一阵忽悠才没直接清盘。一番唇枪舌剑之后，各怀鬼胎的双方就共同关心的国际国内问题坦诚的交换了看法，并表示将互相尊重对方的核心利益，最后在出城剿匪的问题上达成了共识。
心狠手辣的黄四郎那边厢早已在剿匪的路上设下了十面埋伏，但假麻毕竟架不住真麻，一阵乱枪，山寨麻匪通通毙命。而倒霉催的老汤不幸中了本来为张麻子准备的辛亥白金典藏版地雷，一响两段，在元宝堆中，终于结束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人之将死，其情也真，其言也善，江湖巨骗临咽气前嘱咐张麻子趁早收手，离开鹅城这个龙潭虎穴。
真是报应，行骗一生的老汤晚节不保，临死前还是被最后忽悠了一把。送完老汤上路，张麻子还是带着兄弟们骑着大白马，扛着万民伞，准备上演一出超人归来。黄四郎运筹帷幄，却还是算错了一件事——张麻子不是一个很守职业道德的土匪，他不但要拿钱，还要取命，不仅很黄很暴力，有时还很傻很天真。所以，如果一个理想主义者入错了行，后果就会很可怕。
然而黄老爷依然很淡定，棋道高手和臭棋篓子的区别就在于：高手往往留有足够给力的后手。三日之后，从省城请来的官兵，就能一掌拍死麻子，只需坚城深垒，就能守到云开见月明。
这就到了最后的高潮：决战鹅城。张麻子一回城就图穷匕见，立马挂出杀气腾腾的红字追杀令，给四郎下战书，黄老爷则稳坐高台，袖手笑看风云。张麻子的马车拉着白花花的银子给全城黎庶散财，不明就里的黄四郎则以马车版草船借箭回收，于是着了道。原来，麻子散的不是财，是怒；四郎收的不是银，是恨。爱玩公平的麻匪这回玩的是人心。场子炒热之后，麻子开始下猛料——银子换成了枪弹。黄老爷故技重施，却没料到派出的马车被泥腿子们轰成了渣，老爷开始冒汗了。
得手的张麻子顺势煽风点火，准备领着揭竿而起的泥腿子们平了黄老爷的碉楼。结果杀到对方营盘之下，左右只剩了五十只呆鹅。泥腿子们的眼睛是雪亮的，深深懂得枪打出头鹅的道理，所以关键时刻又作壁上观了。正当孤胆英雄张麻子和几个弟兄百无聊赖对着老爷的铁门打靶的关口，天降奇兵——投诚的花姐押来了黄老爷的替身。
当张麻子在闹市街口，万众瞩目之下劈下假黄四郎首级的时候，黄老爷才明白中招了——他反而成了替身。神主牌一被打翻，铁门也就变了纸糊门，再不用任何动员，狂飚猛进的泥腿子和各色人等呐喊怒吼着冲进了碉楼里，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打土豪运动，到头来，黄四郎的王侯霸业皆成空，万千宫阙都归土。
“钱归你，我认了。为什么要散给他们？”直到最后一支烟的时刻，黄四郎仍然没能完全读懂张麻子。不奇怪，做惯了家禽中的霸主，的确很难理解野兽的思维。对黄老爷来说，这不过是场成王败寇的黑吃黑；而对麻子而言，钱归钱，人归人，不是一码事。黄老爷的悲剧，就在于没能读懂一个理想主义山贼的心思，所以，他只好去死。
“没有你，对我很重要。”麻子毁了四郎，为六子、老二、老汤、夫人报了大仇，得偿所愿，却依然心存怅惘。也许，对他而言，四郎，就像另一个镜像中的自己。曲终人散的张麻子没能按例迎来幸福的新生活。兄弟们带着他中意的女人——花姐，一起走了，去了一个新世界——上海浦东。一直跟着一位理想主义的老大做山贼，实在有点不轻松。麻子没有挽留他们，因为他明白，道既不同，就难相为谋。一个理想主义者，尤其是一个别着山贼身份的理想主义者，命中注定要拥抱孤独。
弯弯的山路上，马儿拉着欢乐的小火车呼啸而过，奔向那个叫上海，又叫浦东的新天地。车上载着花姐和麻子的弟兄们，他们的笑声，洒满了整个山谷。只留下一脸落寞的张麻子，骑着白马，在飞扬的尘土中踟蹰前行……
这是个很欢腾的故事。整部影片的节奏就像是在一匹奔驰的骏马上拍摄DV，如果见识过《赵氏孤儿》后半段的死水回漩，那再看本片简直有风驰电掣头晕目眩之感。快的好处是不拖沓，坏处是塞的东西太多了，快节奏的场景切换很容易导致不少人消化不良。
这又是一个很不正经的故事。从开场那列小火车的空中芭蕾开始，片子就直奔着魔幻方向去了，山贼的麻将面具，鹅城的乡土大鼓，六子的猜拳墓碑，老汤的山西煤儿子，还有抛洒银子和枪弹的黑漆大马车，无一不透着一股子嘻哈的味道。那些个光怪陆离的喧嚣吵闹和插科打诨，成功的为影片裹上了一层荒诞闹剧的外皮，从而，保送着这部不正经的片子混过了广电总局的关卡。
然而，嘻哈面具的后面，没有欢笑，还是马大三那张又冷又硬的黑脸，摸上去很硌人。这片子，骨子里还是个黑色的悲剧。是的，影片的结尾，黄四郎输了，但是，张麻子并没有赢，从来没有。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最大的痛苦，就在于无法为其他人所理解，而当这其他人还包括兄弟、爱人时，就愈加惨痛。
张麻子，就是这么一个孤独的理想主义者。与那些老百姓、真土匪甚至于他的兄弟们不同，他流过洋、扛过枪、干过革命坐过庄，眼界宽广，学识、阅历、才干均可算是上乘。而长期追随蔡松坡将军，又让他深受其人格感召，倾心于一些虚无缥缈的思想，这种独特经历，最终造成了他个人的悲剧。
他内心不能自禁地向往着那些在旁人看来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是，见识阅历却让他对于现实有着非常清醒的判断——他的国家，他的社会，他的故土，与那些崇高的字眼的距离，正如天与地的落差，而他不是女娲。对于现状，他无能为力，又无法像黄四郎那样熄灭心头的火焰，冷酷的融入到体制中去，于是，只能走向一条非主流的道路——落草为寇。至少，在山里，他还可以保持光荣的孤立。但是，鲁宾逊式的日子是难捱的，虽然是个理想主义者，但他还没有成仙，人间烟火还是有很大的吸引力，老汤的出现，给了他一个亲近一下俗世的机会。
老汤是张麻子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是个很纯粹的俗人。脑子里，一半是功名利禄，一半是风花雪月，至于那些民族大义、自由公正一类的东东与其是全无干系的，他的梦想和追求，一言以蔽之：醉卧美人膝，醒搂天下钱。张麻子看不起老汤的猥琐懦弱，但是又很待见他的风趣诙谐，在麻子看来，与老汤这样的真小人为友，要远胜同那些伪君子结伴。所以出城剿匪的路上，得意忘形的老汤才敢说麻子舍不得崩了他——老汤虽是骗子，但这是句实话。
说起老汤的骗，其实有点冤。在片中，他撒了无数的谎，但多出于自保而非害人。他的骗术，与其说是阴毒，不如说是损人。虽然麻子抢了他的乌纱和窑姐太太，但他的所作所为还是对得起张麻子的，尽管不乏犹豫动摇，但他还是比较自觉的把自己绑在了麻匪的战车上，直至送命。他的悲剧，是一个动荡年代中小人物挣扎求存的悲剧。为人懦弱而又无一技之长的老汤，显然玩不了麻子的山贼扮演游戏，只好以谎言做舟，用骗术行船，寄望着能在惊涛骇浪的乱世中闯出一片天地，然而最终失败了，不幸死于他所热爱的元宝堆里。
麻子和老汤的对手——鹅城一霸黄四郎，可以算作那个年代的一个人性标本，值得好好研究一番。从片中那些只言片语的线索中我们不难拼凑出他的早年经历——豪绅子弟，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追随潮流求学东洋，与蔡将军和张麻子有过一面之缘；归国之后，也曾同万千热血青年一样，在“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下投身于那场扭转乾坤的革命。再然后，梦醒血冷，看透世事，在命运的十字路口选择了一条与张麻子截然不同的道路——卸下少年时的热血抱负，一头扎进人生这个残酷的名利场上放手一搏，回归故里，开始了他的霸业之路——倚仗雄厚家业为后盾，革命功勋为资本，疏通了省城县城的人脉关节，用银两和枪炮开路，一步步将烟土生意做大，在以鹅城为中心的西南一隅站稳了脚跟；尔后，扎篱笆除草，干掉了5个（或更多），赶走了N个不听话的县太爷，称雄于一时，直到张麻子来了结这一切。
放眼鹅城，能有资格和张麻子坐而论道的，只有黄四郎一人。但见到张麻子的时候，他早已经蜕变为一个冷酷的机会主义者，一条嗜血的鳄鱼，所以完全无法理解麻子的古怪思维。如果时光倒回到10年前，不，20年前，他倒很有可能理解张麻子的心思，甚至产生共鸣。然而，多年来所目睹的党同伐异、尔虞我诈、暴虐恣睢已经洗净了他脑中的所有梦想和幻想，他逐渐适应并成功融入了这个体制，现在，他已经登上了金字塔的顶层，正是如鱼得水的时候。
当张麻子出现后，黄四郎首先像狼一样仔细的审视观察他，在鸿门宴上的一番交锋，他已看出张麻子不是大狗，是真正的大虫。深知一山不能容二虎古理的黄四郎，下手足够狠、足够快，只可惜他遇上的对手不是之前那些酒囊饭袋之辈，才不幸失了手。算度精明的四郎不乏妙手，却自始至终错估了一件事——他始终是以对待体制内黑吃黑的态度来看待他和麻子之间的战争，这个错判是致命的，最终导致了局势失控。麻子的心思，他到最后也没能读懂，这是他的遗憾，同时，也是麻子的遗憾——本来，最有可能成为麻子知音的，就是四郎。
张麻子那不合时宜的心思，在整部影片嘻哈欢闹的气氛映衬下，更显悲剧。上任伊始，那面鸣冤鼓的搞笑结局就是一个不祥之兆，随后麻子给卖粉郎升堂送公平的美意也不见苦主领情，不得不强售公平的麻子提着盒子炮，对着黑压压一群泥腿子发表了新县长的执政宣言：“我来鹅城只办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TMD公平。”并顺带着进行了一下平等主义思想教育：“皇上都没了，没人值得你们跪！我也不值你们跪！”而回应他的，是众人再一次屈膝叩首，顶礼膜拜，山呼万岁，一片青天大老爷的欢颂之声——让跪倒的肉体站起来很容易，让屈膝的灵魂站起来却很难，张麻子可以将公平正义硬塞到堂下跪伏的大众手中，却无法将公平正义的理念硬塞进他们的心里，这就是张麻子的第一个悲剧。
而六子的死，是黄四郎以及现实给张麻子公平宣言的一记响亮耳光。开膛取粉的血腥，在众人的冷漠麻木中愈见惨烈。在一个青天大老爷的治下，他蒙冤的义子需要用生命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讽刺。与此同时，黄四郎爪牙对于司法权力的篡夺也证明了张麻子政权与黄老爷的家势相比，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公平，没有强大的体制作保障，只能是一纸空谈，在恶势力的操纵下，甚至有沦为行凶道具的危险。
张麻子关于公平的论述贯穿于影片始终。然而，没有人真正理解他，一个也没有，甚至于他的兄弟们也是如此。对于老三们而言，鹅城一行就是为了捞钱、泡女人，至于公平，不过是句口号罢了。当发现老大不是空喊口号，而是要玩真的的时候，他们愕然了。虽然服从的惯性和兄弟的情谊使其依然一丝不苟的遵从执行着麻子的号令，但是，裂痕已经产生了。他们开始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老大以及思索自己的未来。无疑，继续追随这样一位理想主义的山贼老大是件极其危险而又毫无前途的选择，老六就是前车之鉴。老二、老三与花姐的邂逅使他们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念头：离开老大，带着这只花一样的女人，到那个叫做上海或是浦东的花花世界去看看，也许，那里能找到他们热望的新生活。
对此一无所知的张麻子依然带领着他们，很卖力的为了实现公平理想，打倒黄老爷努力奋斗着。但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洒尽成千上万白银和枪弹，成功鼓动起泥腿子们的怒火，冲向黄老爷碉楼的时候，他们才发现：愿意站在公平的旗帜下殊死战斗的活物是那样的少——除了他们几个，只有那五十只呆鹅。在那一刻，张麻子一定很受伤，不是因为对手的强大，而是因为他自引为同党的众人的懦弱。还好张麻子是个很有毅力，很禁得起挫折，而且脸皮还很厚的真男人。在用黄四郎替身的人头，很不道德的对畏缩不前的群众进行欺骗性煽动之后，他们终于进去了。
墙倒众人推，此后发生的一切就失去了悬念，黄老爷的鹅城小王国，就这样被一群被山贼领导的泥腿子给彻底颠覆了。当张麻子在黄老爷的庄园里，望着碉楼的冲天烽烟，地面的满目狼藉，以及欢天喜地忙着瓜分浮财的起义群众的时候，他的表情里有着如释重负，有着悠悠怅惘，却看不到一丝胜利的喜悦，即使在面对这场战争的失败者——黄四郎的时候也是如此。
黄四郎败了，张麻子却没有胜。所以，他不高兴。他本想用公平和正义的旗帜来召唤那些受尽欺压的苦哈哈们，为了他们自己应得的权利而战，但是，他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 “战斗，你可能会死；逃跑，至少能苟且偷生，年复一年，直到寿终正寝。你们！愿不愿意用这么多苟活的日子去换一个机会，仅有的一个机会！那就是回到战场，告诉敌人，他们也许能夺走我们的生命，但是，他们永远夺不走我们的自由！” 当苏格兰的华莱士在战场上如此来召唤那些犹豫动摇的临阵者的勇气的时候，他得到的是成千上万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而张麻子，只得到五十只呆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麻子也失败了。他摧毁了黄四郎，但所用的手段，却一点也不公平正义，相反还很猥琐丑恶，完全与他的崇高理想背道而驰，实在是个绝妙的讽刺。毒树之花结出的善果，还能算是善果么？也许张麻子自己也没有答案。
张麻子送走了黄四郎，也送别了他的兄弟们，还有他中意的女人——花姐，他没有挽留，因为他知道，无论到天涯海角，他的前途一定满布荆棘，三心二意的旅伴，不仅不能互相扶持，还会互相拖累。而他，没有权力去决定他们的生活方式，即使以崇高的名义也不能。
张麻子最后也走了，骑着他的白马，带着一个个的惊叹号和问号。他的鹅城之行，就像一颗石子惊起了湖面的一片涟漪，缓缓的，又归于一潭死水的平静。没有了黄四郎，很快又会有孙大郎、李二郎、王三郎……他改变了一点什么，但又什么也没改变，在漫漫前路上等待着他的，也许只有命中注定的孤独。
看完了片子，就有预感——这又将是一幕鲜花与臭鸡蛋齐飞，掌声共讥诮一色的局面。千人千面，众口众心，有的人会乐意琢磨片子里蕴含的某些弦外之音，但也会有很多人不待见它的喧闹和荒诞。没办法，这种从骨子里深深镌刻着制作者个人烙印的手工作品，其实更适合爱好者独自品鉴，想做到四海博爱、老少咸宜，基本没有可能。
水准之上，经典未满——个人评价。片子的整体口味偏重，如果是想轻轻松松吃着爆米花，图个全家乐呵的观众看完本片大概会失望了，虽然硬血腥镜头不多，但暴力格调显然要超过灭门惨案+未成年人暴力的《赵氏孤儿》，真正的少儿不宜。而且没有千人万人的大场面，没有富丽堂皇的视觉奇迹，没有飞檐走壁，没有激情床戏，没有……总之，这年头商业制作大片所时常兜售的诸多卖点，亮点，在这部片子里，都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缺点。之所以能被称之为“大”片，多半在于撑起场面的铁三角——葛大爷，姜导和发哥，除了建国、建党大业这类巨片，能一片网齐这三个腕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荒诞喜剧的外衣，裹着个黑色悲剧的躯体，三个老男人，围绕着一个土匪挟持骗子对抗恶霸的另类故事，轰轰烈烈的天马行空了一番，不是特别荡气回肠的调调，但是很有点意思，整部影片，撇开其他枝枝叶叶的东西，其核心本质就是：张麻子，一个别着山贼身份的理想主义者的独白。
影片的主人公，17岁就赴日留学，并曾追随蔡鄂将军任其卫队长的张牧之，在轰轰烈烈的革命之后，却无端端落草为寇（还得了个张麻子的诨名），这个落差本身就已经足够离谱，而理由就更见荒唐。以张牧之的资历才干，若投身于军政界，假以时日，不难混个师长、旅长来过过瘾，再稍稍伸伸手，黄金白银自有来路，根本犯不着COSPLAY山贼王来挣血汗钱，之所以和至尊宝一样看上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完全是其自我流放的结果。
就像台词里说的：“为什么我上山当上了麻匪，就是因为我跟这帮东西玩不起。”曾经风光的张队长，因为不愿融入体制（注意：不是不容于），于是只好自我放逐，成了山贼——或者说是成了——别着山贼身份的理想主义者。没错，虽然满嘴粗口，杀人如麻，但张牧之，张麻子，的确是个地地道道的理想主义者，但是，理想主义者在这个乱世中并无容身之处，于是只好去做土匪山贼。这的确是个荒诞得令人发指的故事。
山大王的生活逍遥自在，但也萧索寂寞，张麻子在山贼界闯出了名头，做大了份额，然而，他的内心是不安于现状的——虽然在乱世中是个非主流，但他依然怀揣着一缕梦想的小火花，这就是理想主义者不可救药的地方。而这个时候，他遇上了骗子老汤。
老汤本不叫老汤，该叫老马，马邦德。一个曾经流连于花柳巷陌、梨园戏台的纨绔子弟，见惯了戏子无情、婊子无义的世态炎凉，又遭逢了山河巨变，家道中落的打击淬炼，终于脱胎换骨，出落成了个心存七窍、舌吐莲花的江湖巨骗。本来借着青楼花魁的银子，买了个父母官的乌纱头衔，正准备在这乱世里寻个财路，找个乐处。杯具的是，他不幸遇上了张麻子。劫了老汤的赴任车队不说，还大喇喇接收了老汤的委任状和他的窑姐太太，决意换个父母官的身份去游戏一下人间。苦命的老汤哦不老马，丢了官职，赔了媳妇，为活命还得冒名顶替死鬼汤师爷，正是情何以堪。不甘心的假老汤便将张麻子引向了一条真歧路——鹅城，就琢磨着上演一出龙虎相斗，土鳖得利的翻盘戏码。
而张麻子和老汤的出现，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鹅城一霸黄四郎。流水的父母官，铁打的老爷。他不是官，却成了见官大一级的太上皇，鹅城真正的王。那些像老汤那样的苟且钻营之辈只能跪伏于他膝下捡点残羹剩水而已。江山美人，尽在掌中，巍巍高楼上，举目而眺，正是睥睨四海，意气风发的当口，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霸气外露让他感兴趣的人——顶着县太爷招牌来履新的张麻子。但凡真正的英雄和高手，总是不缺寂寞的，黄四郎也不例外，他突然萌发了一点兴致，准备和张麻子玩玩猫戏耗子的把戏，给平淡的日子加点作料。
黄老爷先给张麻子来了个衣冠迎驾的下马威，杀了杀新官上任的威风。接着是倒磕头，开膛取粉，老桥段新包装，双方你来我往，略略试了试手，张麻子先折了六子。然后全片的第一个高潮——鸿门宴。
其实，这宴不该叫鸿门宴，张麻子虽有复仇的机心，黄四郎却并无杀人的雅兴（黄四郎翻的是请客牌）。宴席开场是杀鸡儆猴，到后面却越来越像青梅煮酒，土匪和恶霸各怀鬼胎，却把酒为欢，惺惺相惜，再加上个揣着明白当糊涂的骗子老汤，煞是热闹，却算不得太扣人心弦，因为双方都明摆着没有图穷匕见的急火劲，悬念也就卸了大半。
可黄四郎并没有曹阿瞒的容人雅量，一知对手不是易与之辈，煮酒论道后就直接亮剑。张麻子刚赴宴归来，主人的追魂夺命帖就到了。乱枪之下，夫人殒命，胡万成擒。骗子老汤为窑姐太太流下了几滴真心的泪水，几乎鼓起鼠胆，一枪送探营的四郎上路，但待听说有死人钱可赚的时候又收泪动了心——骗子的职业操守到底还是战胜了情圣的花花肠子。出殡的墓地里，麻子瞒天过海，四郎李代桃僵，一番交手下来，鹅城一霸还是全身而退，张麻子只斩获了两家倒霉蛋的银子。
既悲且喜的老汤和一众土匪兄弟们围着满桌金银，就准备在这欢乐祥和的气氛中谢幕离场了，至于夫人和六子，自有来年的温酒薄馔，冥宝纸钱。然而，张麻子和他兄弟们的分歧和冲突，在影片中第一次暴露了。见了金银就要行劫，见了风紧就要扯呼，这是山贼的职业操守，而这一次，张麻子的决定就很不职业。他不要女人，也不要金银，只求公平。尽管张麻子的土匪名号很响，但到底骨子里还是个理想主义者，这就要了人命。
他开始下棋，下一盘很大的棋。第一步，以麻匪的名义给苦哈哈撒银子造势，探黄四郎的应手。四郎随即放出鹰犬假扮麻匪掠财行劫，再出一记狠手——假麻匪袭杀真麻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第二步，唱假空城，用真缓兵，以老汤拖住老黄，再偷天换日，将麻匪的罪状安到了死鬼胡万身上，逼得黄四郎不得不壮士断腕，吐血赞助张麻子出城剿灭假麻匪。
而黄四郎也有自己的局，老早派出手下去省城刺探，起出麻子和老汤老底之后直接将军，亏得老汤一阵忽悠才没直接清盘。一番唇枪舌剑之后，各怀鬼胎的双方就共同关心的国际国内问题坦诚的交换了看法，并表示将互相尊重对方的核心利益，最后在出城剿匪的问题上达成了共识。
心狠手辣的黄四郎那边厢早已在剿匪的路上设下了十面埋伏，但假麻毕竟架不住真麻，一阵乱枪，山寨麻匪通通毙命。而倒霉催的老汤不幸中了本来为张麻子准备的辛亥白金典藏版地雷，一响两段，在元宝堆中，终于结束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人之将死，其情也真，其言也善，江湖巨骗临咽气前嘱咐张麻子趁早收手，离开鹅城这个龙潭虎穴。
真是报应，行骗一生的老汤晚节不保，临死前还是被最后忽悠了一把。送完老汤上路，张麻子还是带着兄弟们骑着大白马，扛着万民伞，准备上演一出超人归来。黄四郎运筹帷幄，却还是算错了一件事——张麻子不是一个很守职业道德的土匪，他不但要拿钱，还要取命，不仅很黄很暴力，有时还很傻很天真。所以，如果一个理想主义者入错了行，后果就会很可怕。
然而黄老爷依然很淡定，棋道高手和臭棋篓子的区别就在于：高手往往留有足够给力的后手。三日之后，从省城请来的官兵，就能一掌拍死麻子，只需坚城深垒，就能守到云开见月明。
这就到了最后的高潮：决战鹅城。张麻子一回城就图穷匕见，立马挂出杀气腾腾的红字追杀令，给四郎下战书，黄老爷则稳坐高台，袖手笑看风云。张麻子的马车拉着白花花的银子给全城黎庶散财，不明就里的黄四郎则以马车版草船借箭回收，于是着了道。原来，麻子散的不是财，是怒；四郎收的不是银，是恨。爱玩公平的麻匪这回玩的是人心。场子炒热之后，麻子开始下猛料——银子换成了枪弹。黄老爷故技重施，却没料到派出的马车被泥腿子们轰成了渣，老爷开始冒汗了。
得手的张麻子顺势煽风点火，准备领着揭竿而起的泥腿子们平了黄老爷的碉楼。结果杀到对方营盘之下，左右只剩了五十只呆鹅。泥腿子们的眼睛是雪亮的，深深懂得枪打出头鹅的道理，所以关键时刻又作壁上观了。正当孤胆英雄张麻子和几个弟兄百无聊赖对着老爷的铁门打靶的关口，天降奇兵——投诚的花姐押来了黄老爷的替身。
当张麻子在闹市街口，万众瞩目之下劈下假黄四郎首级的时候，黄老爷才明白中招了——他反而成了替身。神主牌一被打翻，铁门也就变了纸糊门，再不用任何动员，狂飚猛进的泥腿子和各色人等呐喊怒吼着冲进了碉楼里，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打土豪运动，到头来，黄四郎的王侯霸业皆成空，万千宫阙都归土。
“钱归你，我认了。为什么要散给他们？”直到最后一支烟的时刻，黄四郎仍然没能完全读懂张麻子。不奇怪，做惯了家禽中的霸主，的确很难理解野兽的思维。对黄老爷来说，这不过是场成王败寇的黑吃黑；而对麻子而言，钱归钱，人归人，不是一码事。黄老爷的悲剧，就在于没能读懂一个理想主义山贼的心思，所以，他只好去死。
“没有你，对我很重要。”麻子毁了四郎，为六子、老二、老汤、夫人报了大仇，得偿所愿，却依然心存怅惘。也许，对他而言，四郎，就像另一个镜像中的自己。曲终人散的张麻子没能按例迎来幸福的新生活。兄弟们带着他中意的女人——花姐，一起走了，去了一个新世界——上海浦东。一直跟着一位理想主义的老大做山贼，实在有点不轻松。麻子没有挽留他们，因为他明白，道既不同，就难相为谋。一个理想主义者，尤其是一个别着山贼身份的理想主义者，命中注定要拥抱孤独。
弯弯的山路上，马儿拉着欢乐的小火车呼啸而过，奔向那个叫上海，又叫浦东的新天地。车上载着花姐和麻子的弟兄们，他们的笑声，洒满了整个山谷。只留下一脸落寞的张麻子，骑着白马，在飞扬的尘土中踟蹰前行……
这是个很欢腾的故事。整部影片的节奏就像是在一匹奔驰的骏马上拍摄DV，如果见识过《赵氏孤儿》后半段的死水回漩，那再看本片简直有风驰电掣头晕目眩之感。快的好处是不拖沓，坏处是塞的东西太多了，快节奏的场景切换很容易导致不少人消化不良。
这又是一个很不正经的故事。从开场那列小火车的空中芭蕾开始，片子就直奔着魔幻方向去了，山贼的麻将面具，鹅城的乡土大鼓，六子的猜拳墓碑，老汤的山西煤儿子，还有抛洒银子和枪弹的黑漆大马车，无一不透着一股子嘻哈的味道。那些个光怪陆离的喧嚣吵闹和插科打诨，成功的为影片裹上了一层荒诞闹剧的外皮，从而，保送着这部不正经的片子混过了广电总局的关卡。
然而，嘻哈面具的后面，没有欢笑，还是马大三那张又冷又硬的黑脸，摸上去很硌人。这片子，骨子里还是个黑色的悲剧。是的，影片的结尾，黄四郎输了，但是，张麻子并没有赢，从来没有。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最大的痛苦，就在于无法为其他人所理解，而当这其他人还包括兄弟、爱人时，就愈加惨痛。
张麻子，就是这么一个孤独的理想主义者。与那些老百姓、真土匪甚至于他的兄弟们不同，他流过洋、扛过枪、干过革命坐过庄，眼界宽广，学识、阅历、才干均可算是上乘。而长期追随蔡松坡将军，又让他深受其人格感召，倾心于一些虚无缥缈的思想，这种独特经历，最终造成了他个人的悲剧。
他内心不能自禁地向往着那些在旁人看来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是，见识阅历却让他对于现实有着非常清醒的判断——他的国家，他的社会，他的故土，与那些崇高的字眼的距离，正如天与地的落差，而他不是女娲。对于现状，他无能为力，又无法像黄四郎那样熄灭心头的火焰，冷酷的融入到体制中去，于是，只能走向一条非主流的道路——落草为寇。至少，在山里，他还可以保持光荣的孤立。但是，鲁宾逊式的日子是难捱的，虽然是个理想主义者，但他还没有成仙，人间烟火还是有很大的吸引力，老汤的出现，给了他一个亲近一下俗世的机会。
老汤是张麻子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是个很纯粹的俗人。脑子里，一半是功名利禄，一半是风花雪月，至于那些民族大义、自由公正一类的东东与其是全无干系的，他的梦想和追求，一言以蔽之：醉卧美人膝，醒搂天下钱。张麻子看不起老汤的猥琐懦弱，但是又很待见他的风趣诙谐，在麻子看来，与老汤这样的真小人为友，要远胜同那些伪君子结伴。所以出城剿匪的路上，得意忘形的老汤才敢说麻子舍不得崩了他——老汤虽是骗子，但这是句实话。
说起老汤的骗，其实有点冤。在片中，他撒了无数的谎，但多出于自保而非害人。他的骗术，与其说是阴毒，不如说是损人。虽然麻子抢了他的乌纱和窑姐太太，但他的所作所为还是对得起张麻子的，尽管不乏犹豫动摇，但他还是比较自觉的把自己绑在了麻匪的战车上，直至送命。他的悲剧，是一个动荡年代中小人物挣扎求存的悲剧。为人懦弱而又无一技之长的老汤，显然玩不了麻子的山贼扮演游戏，只好以谎言做舟，用骗术行船，寄望着能在惊涛骇浪的乱世中闯出一片天地，然而最终失败了，不幸死于他所热爱的元宝堆里。
麻子和老汤的对手——鹅城一霸黄四郎，可以算作那个年代的一个人性标本，值得好好研究一番。从片中那些只言片语的线索中我们不难拼凑出他的早年经历——豪绅子弟，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追随潮流求学东洋，与蔡将军和张麻子有过一面之缘；归国之后，也曾同万千热血青年一样，在“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下投身于那场扭转乾坤的革命。再然后，梦醒血冷，看透世事，在命运的十字路口选择了一条与张麻子截然不同的道路——卸下少年时的热血抱负，一头扎进人生这个残酷的名利场上放手一搏，回归故里，开始了他的霸业之路——倚仗雄厚家业为后盾，革命功勋为资本，疏通了省城县城的人脉关节，用银两和枪炮开路，一步步将烟土生意做大，在以鹅城为中心的西南一隅站稳了脚跟；尔后，扎篱笆除草，干掉了5个（或更多），赶走了N个不听话的县太爷，称雄于一时，直到张麻子来了结这一切。
放眼鹅城，能有资格和张麻子坐而论道的，只有黄四郎一人。但见到张麻子的时候，他早已经蜕变为一个冷酷的机会主义者，一条嗜血的鳄鱼，所以完全无法理解麻子的古怪思维。如果时光倒回到10年前，不，20年前，他倒很有可能理解张麻子的心思，甚至产生共鸣。然而，多年来所目睹的党同伐异、尔虞我诈、暴虐恣睢已经洗净了他脑中的所有梦想和幻想，他逐渐适应并成功融入了这个体制，现在，他已经登上了金字塔的顶层，正是如鱼得水的时候。
当张麻子出现后，黄四郎首先像狼一样仔细的审视观察他，在鸿门宴上的一番交锋，他已看出张麻子不是大狗，是真正的大虫。深知一山不能容二虎古理的黄四郎，下手足够狠、足够快，只可惜他遇上的对手不是之前那些酒囊饭袋之辈，才不幸失了手。算度精明的四郎不乏妙手，却自始至终错估了一件事——他始终是以对待体制内黑吃黑的态度来看待他和麻子之间的战争，这个错判是致命的，最终导致了局势失控。麻子的心思，他到最后也没能读懂，这是他的遗憾，同时，也是麻子的遗憾——本来，最有可能成为麻子知音的，就是四郎。
张麻子那不合时宜的心思，在整部影片嘻哈欢闹的气氛映衬下，更显悲剧。上任伊始，那面鸣冤鼓的搞笑结局就是一个不祥之兆，随后麻子给卖粉郎升堂送公平的美意也不见苦主领情，不得不强售公平的麻子提着盒子炮，对着黑压压一群泥腿子发表了新县长的执政宣言：“我来鹅城只办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TMD公平。”并顺带着进行了一下平等主义思想教育：“皇上都没了，没人值得你们跪！我也不值你们跪！”而回应他的，是众人再一次屈膝叩首，顶礼膜拜，山呼万岁，一片青天大老爷的欢颂之声——让跪倒的肉体站起来很容易，让屈膝的灵魂站起来却很难，张麻子可以将公平正义硬塞到堂下跪伏的大众手中，却无法将公平正义的理念硬塞进他们的心里，这就是张麻子的第一个悲剧。
而六子的死，是黄四郎以及现实给张麻子公平宣言的一记响亮耳光。开膛取粉的血腥，在众人的冷漠麻木中愈见惨烈。在一个青天大老爷的治下，他蒙冤的义子需要用生命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不能不说是个巨大的讽刺。与此同时，黄四郎爪牙对于司法权力的篡夺也证明了张麻子政权与黄老爷的家势相比，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公平，没有强大的体制作保障，只能是一纸空谈，在恶势力的操纵下，甚至有沦为行凶道具的危险。
张麻子关于公平的论述贯穿于影片始终。然而，没有人真正理解他，一个也没有，甚至于他的兄弟们也是如此。对于老三们而言，鹅城一行就是为了捞钱、泡女人，至于公平，不过是句口号罢了。当发现老大不是空喊口号，而是要玩真的的时候，他们愕然了。虽然服从的惯性和兄弟的情谊使其依然一丝不苟的遵从执行着麻子的号令，但是，裂痕已经产生了。他们开始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老大以及思索自己的未来。无疑，继续追随这样一位理想主义的山贼老大是件极其危险而又毫无前途的选择，老六就是前车之鉴。老二、老三与花姐的邂逅使他们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念头：离开老大，带着这只花一样的女人，到那个叫做上海或是浦东的花花世界去看看，也许，那里能找到他们热望的新生活。
对此一无所知的张麻子依然带领着他们，很卖力的为了实现公平理想，打倒黄老爷努力奋斗着。但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洒尽成千上万白银和枪弹，成功鼓动起泥腿子们的怒火，冲向黄老爷碉楼的时候，他们才发现：愿意站在公平的旗帜下殊死战斗的活物是那样的少——除了他们几个，只有那五十只呆鹅。在那一刻，张麻子一定很受伤，不是因为对手的强大，而是因为他自引为同党的众人的懦弱。还好张麻子是个很有毅力，很禁得起挫折，而且脸皮还很厚的真男人。在用黄四郎替身的人头，很不道德的对畏缩不前的群众进行欺骗性煽动之后，他们终于进去了。
墙倒众人推，此后发生的一切就失去了悬念，黄老爷的鹅城小王国，就这样被一群被山贼领导的泥腿子给彻底颠覆了。当张麻子在黄老爷的庄园里，望着碉楼的冲天烽烟，地面的满目狼藉，以及欢天喜地忙着瓜分浮财的起义群众的时候，他的表情里有着如释重负，有着悠悠怅惘，却看不到一丝胜利的喜悦，即使在面对这场战争的失败者——黄四郎的时候也是如此。
黄四郎败了，张麻子却没有胜。所以，他不高兴。他本想用公平和正义的旗帜来召唤那些受尽欺压的苦哈哈们，为了他们自己应得的权利而战，但是，他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 “战斗，你可能会死；逃跑，至少能苟且偷生，年复一年，直到寿终正寝。你们！愿不愿意用这么多苟活的日子去换一个机会，仅有的一个机会！那就是回到战场，告诉敌人，他们也许能夺走我们的生命，但是，他们永远夺不走我们的自由！” 当苏格兰的华莱士在战场上如此来召唤那些犹豫动摇的临阵者的勇气的时候，他得到的是成千上万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而张麻子，只得到五十只呆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麻子也失败了。他摧毁了黄四郎，但所用的手段，却一点也不公平正义，相反还很猥琐丑恶，完全与他的崇高理想背道而驰，实在是个绝妙的讽刺。毒树之花结出的善果，还能算是善果么？也许张麻子自己也没有答案。
张麻子送走了黄四郎，也送别了他的兄弟们，还有他中意的女人——花姐，他没有挽留，因为他知道，无论到天涯海角，他的前途一定满布荆棘，三心二意的旅伴，不仅不能互相扶持，还会互相拖累。而他，没有权力去决定他们的生活方式，即使以崇高的名义也不能。
张麻子最后也走了，骑着他的白马，带着一个个的惊叹号和问号。他的鹅城之行，就像一颗石子惊起了湖面的一片涟漪，缓缓的，又归于一潭死水的平静。没有了黄四郎，很快又会有孙大郎、李二郎、王三郎……他改变了一点什么，但又什么也没改变，在漫漫前路上等待着他的，也许只有命中注定的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