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戏门深似海

       早听人说《霸王别姬》是一出很重要的戏，直到今天凌晨三点我才完整地看过。
       本以为这是一部描写同性之爱的电影，幻想着虞姬是如何在戏里戏外深爱着霸王。没想到这是一部讨论人性黑暗的电影，让我从一开始就喘不过起来，直感叹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首先是童年入门学戏的残酷。生来残疾的小豆子竟被生母抱着必死的信念、活活地剁下了第六根手指，让人不忍入目。本以为拜师学艺能够免除冻饿而死的命运，哪成想同样是注定了艰难的人生。学戏背不出台词被师父重罚，人长得瘦小被同门师兄弟欺负，这满腹的辛酸能找何人诉苦？还好有个小石头师兄一直保护着自己，小豆子也就把全部家当托付给了师兄：“要是有一天被师父打死了，我枕席底下那三个大子儿你别忘了！”聪明如小豆子，想来从那一刻起就认定了此生托付的对象。
       一如戏门深似海，注定了今生今世亦真亦幻的命运。难得的是苦寒过后梅花自有芳香在。多年的摸爬滚打之后小豆子小石头们终于出徒了。当然胜利不可能属于每个人，磨练的过程中也有像逃跑的小赖子一样走向绝路的孩子。看到这里突然觉得所谓“脱颖而出”并不是那么幸福的事情，也不是多么幸运的事情。从“颖”中挣脱出来是需要忍受怎样的痛苦啊！“人上人”背后的“苦中苦”很有可能让人无法承受。写到这里，我忍不住又看了一遍小赖子和小豆子逃跑的前前后后，目光最后定格到了那根让小赖子魂牵梦萦的冰糖葫芦。当小赖子回到喜连成戏班的时候，看到师父毒打小豆子小石头的时候，他明白自己的日子也走到了尽头，于是他竟掏出藏在衣服口袋里的冰糖葫芦。我相信他本来是想带回来慢慢吃，甚至我猜测他可能是想和其他师兄弟分享。不过走到这一步他明白了，在离开这个痛苦世界之前，至少要做一个饱死鬼。当他狼吞虎咽吃下他那一生最后的、也是最美味的冰糖葫芦时候，他慢慢哭了出来，因为他明白自己做出这样的抉择完全是因为看清了人世间的无情、冷漠与痛苦。他在为自己流泪，也在为后死诸君们流泪。
       终于小豆子和小石头走出了迈向成功的第一步。张公公的堂会打响了两人一炮走红的第一枪。虽然锋芒隐隐然已现，但毕竟还是新人，小豆子还是逃不脱被潜规则的命运：
       人生如戏，每一个镜头都可能是人生的伏笔，谁知道小豆子好心捡回来的弃婴竟是一只中山狼；
       戏如人生，每一出戏都可能是下一出戏的引子，哪成想一次次的堂会竟串成了小豆子小石头的一生。
       任何人都不可能孤立于时代而生活，戏子似乎更不能例外。城外日本兵虎视眈眈，城内老百姓歌舞升平。这时候又一个与霸王与虞姬纠缠不清的人物登场了——袁四爷。本来以为袁四爷的原型是袁大总统的公子袁寒云，但是总觉得无论是人物形象还是人物命运总是不大对劲。后来明白过来这是小说，不会也不可能与历史一一对应。袁四爷就让他是袁四爷吧！四爷真的懂戏吗？我觉得是的，甚至比小楼更懂。（注意这里就不再是小石头、小豆子了，他们是名角儿段小楼、程蝶衣。）但是看到后面才发觉，四爷对蝶衣的感情完全是建立在戏上面的，对待蝶衣就如同对待他的鸟儿一样，都只是宠物罢了。他知道这是戏，从戏里面跳脱出来的他是不会认真的，认真你就输了。
       甜美始终的同性之爱合该只在耽美小说中出现，现实中同性之爱往往会有第三个人插入，而且往往是带有一抹悲剧色彩的异性角色。这出霸王别姬的戏中不幸的悲剧角色就落在了巩俐扮演的花满楼菊仙姑娘的身上。花满楼头牌的菊仙姑娘不愧是北平的娘们儿，说话泼辣、办事利落、敢做敢当、敢爱敢恨。只可惜命运竟将她与剪不断理还乱的段小楼纠缠上了，命中注定是一段悲剧的邂逅罢。虽然菊仙姑娘败给了程蝶衣，但到后来她还是服气了：如若是她败给了另一个女人，自视甚高的菊仙自然不肯服输；不过败给了一个男人，她只能感叹一声甘拜下风，她自知是赢不过程蝶衣的：无论是真霸王还是假霸王，他的人生毕竟是属于虞姬的。
       日本人青木又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角色。第一遍看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到这个角色的重要，以为这只是叙述历史中不得不介绍的一个桥段，估计也就同梅兰芳蓄须明志差不多吧。后来看第二遍才仔细品味出来这里面的深意。青木邀请程蝶衣演《牡丹亭》的故事其实是两个对比：一是日本人与前朝遗老、北洋军阀、国军将领以及共军将领对于京戏态度的对比；二是程蝶衣为这几者表演时候态度的对比。前朝遗老对戏子颐指气使，当年的小豆子自然是躲之不及；北洋军阀豢养艺人，蝶衣虽有不满但只能半推半就；国军将领受尽战争折磨而极端发泄，程蝶衣自恃戏艺戏德罢演拒演；共军将领貌似礼让三分爱护艺术家，程同志始终半信半疑；只有日本人让他真正觉得是艺术心灵相通，甚至他坚信“若是青木还在，京戏也许早就传到日本了”。
随着共军进城，这出“霸王别姬”的戏也渐渐进入了高潮，私以为这部电影的最大成就也就体现在这里。我们总说反右文革体现了人性的黑暗，可是为什么一个用功学戏的好孩子最终成了六亲不认的红卫兵、革命为民的战士脱下战袍就能够疯狂判决一个人死刑？人性是怎样被黑暗一点一滴吞噬的，却始终没有人告诉我。最大的恐怖与黑暗，就是在你以为黎明马上就要到来的时候，高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人带来了比黑还黑的黑暗。从劳军演出中的掌声到公开处决袁四爷，再到讨论现代戏是不是京戏，后来到称呼自己恩师与父亲一声“程老板”，甚至到公开挖虞姬戏份儿，新社会的黑暗一步步地显露出来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总算粉墨登场了。老朋友师兄弟的互相揭发，最终演变成批斗大会上一幕幕的丑陋，时代的悲剧、人性的黑暗一览无遗。我总在想那个时代的人为什么会犯下如此恐怖的罪行？后来我逐渐明白了，人的罪恶并不是一下子就犯下的，而是有一个循序渐进、由小到大的过程。开始时候你不会发现罪恶的萌芽有多么可怕，但是等到幼苗破土而出、疯狂生长、罪恶之花向阳怒放的时候，你才会看到人性能够凶恶到什么程度，世间的故事能够荒唐到什么地步。
       日本兵没有逼迫程蝶衣为他们而唱，可是红卫兵却在逼迫同胞段小楼与至亲程蝶衣互相揭发、逼迫他与妻子划清界限。想想看这是怎样的悲哀！
       我觉得那一代人的悲哀就如同我上一代人的悲哀一样，都是起因于时代的大变革。从清末民初到日本侵略再到国军收复失地，最后到共军进城，段小楼与程蝶衣那一代人历经了多少“皇帝”的变迁、旗帜的改变。这还不包括一九四九年之后一波又一波的反右运动、文化大革命运动与改革开放运动等等。时代的风云巨变自有它的内在推动力，可是时代的车轮也无情地碾杀了风华绝代的段小楼与程蝶衣他们这一代人。他们生长在旧时代的戏班里，他们相信吃得苦中苦才方为人上人。可是他们哪里懂得一朝变天，新时代的游戏规则为何？我在清华大学图书馆里有幸拜读过章诒和的作品《伶人往事》，真的唏嘘感叹于那个时代曲艺界的一些人、一些事。尚小云、言慧珠、叶盛兰、叶盛长、程砚秋、奚啸伯、杨宝忠与马连良诸位先生，他们的大名可能在现在已经无人知晓，但是在七八十年前的北平自然是如雷贯耳。故事里面的段小楼和程蝶衣也同这几位先生一样，他们自认为“不管什么皇帝来，你总得听戏不是”，可是现实竟然出乎他们的预料，战胜者竟然会凭空创造出种种文艺样式与表现形式，曾经的风华绝代、盛世元音竟然转瞬之间不能发声、成为绝响。这种无中生有的“百花齐放”换来的是三十多年的“万马齐喑”。直到今天虽然我们的宣传机器不停地叫嚣“盛世中华”，不过我实在看不出比当年“盛”在哪里。
       我们的上一代人又何尝不是经历过、而且还在经历这种巨变改革带来的悲哀？从毛时代的平均主义到改革开放后的市场经济，从铁饭碗大锅饭到自由竞争上岗，从还会追求理想、为理想不惜献出生命到只会追逐利益、为利益不惜放弃灵魂，从生有所安、住有所居、老有所养、病有所医到生无所托、住无定所、老而无靠、病则待终，他们经历的混乱又何尝不是如此巨大？当然改革中也有所谓的胜利者“温拿”，可是他们的资本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吗？即使经过了时间的考验，他们的良心经得住上帝的考验吗？可惜巨变仍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中，更多的“卢瑟”们想喘一口气也不可，因为时代的洪流几乎就要淹没了他们。
       “霸王别姬”既是段小楼与程蝶衣一生所爱京戏的名字，又是他们二人一生的写照，更是这部电影贯穿始终的主题。从幼时的严格管教，到成名后的光鲜亮丽，再到六七十年代的落魄狼狈，最后到拨乱反正后的重唱老戏，所谓的革命并不全是人的解放，有时是人性的捆绑束缚与压制，甚至是人类的悲剧。
        “人纵有万般能耐，可终也敌不过天命啊”，这是段与程的师父口中的一句话，竟成了二人一辈子悲剧的源头。人生入戏，戏如人生。蝶衣与小楼呵，请你们做回小豆子与小石头罢。一桶热水共浴、一床棉被共眠，那才是真正的幸福，休管窗外江山易主、天地变色。


    补：张国荣先生扮演的程蝶衣确实很出彩，一笑一颦让人觉得很到位，很有味。很难想象再有第二位男演员能够如此传神地向我们展示出那人戏不分的绝代风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