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的四重奏——《云上的日子》讲评手稿

中山大学Friday Movie电影沙龙讲评手稿

云中的四重奏
——安东尼奥尼作品《云上的日子》述略

文/顾一心



    将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沙龙恰好安排于英格玛•伯格曼之后，原因不言而喻。两位生前齐名的大师是在同一天，即2007年的7月30日离开人世的（可见，上帝比我们更擅长于编剧）。与伯格曼相比，安东尼奥尼大器晚成，他直到48岁时才首次斩获欧洲顶级电影节的大奖，此后逐渐抵达艺术的顶峰。他的电影生涯超过半个世纪，横跨新浪潮运动浩瀚与漫长的伟业，直到94岁高龄与世长辞。这和艺术史上的另外一位米开朗基罗可以说极为相似。
    本次分享的影片《云上的日子》是安东尼奥尼90年代的封镜之作，根据其本人写作于70年代的剧本拍摄而成。当时的他已经8旬高龄并且病情恶化，影片的大量实际拍摄工作由维姆•文德斯完成，由苏菲•玛索、伊莲•谢歌、约翰•马尔科维奇等欧洲顶级影星组成的阵容，以群体致敬的方式共同出演了这部属于安东尼奥尼的暮年杰作。
    本片以一位富有自喻色彩的导演漫无目的的游历开始，以回忆、冥想的方式展现了消失在现代人际世界网络中的四个彼此无所关连的情爱故事，从而真切地窥探到人的心灵深处。作为对安东尼奥尼一生影像风格的继承，影片以四重奏式的叙事表达了作者对现代社会中人际感情问题的思索，满怀着这位大师对电影的最后致敬。
    影片伊始，由马尔科维奇扮演的导演在云端的客机上陷入沉思，在雾气弥漫的街巷之间漫无目的地穿行。伴随于此的是一段漫长的独白，由此，我们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他既是故事文本的叙述者，同时还是安东尼奥尼的个人自喻，一个苦苦寻觅着所谓“消逝了的真相”的人。在这段漫长的旁白里，他甚至将自己的毕生的座右铭也镶嵌其中——
    “我试图用电影去捕捉生活背后的真相，除此之外我一生别无成就。”
    也就是说，从繁芜丛杂的一切表象背后将涌现出某个澄清一切的成分——生命及事物的本质。《云上的日子》所描绘的仿佛是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总是不断地出现、留存或是消逝于彼此的生命之中，就此构成了我们全部的经历。在电影中，它们无一例外地充满了飘动流逝、不可把握的意味，正如影片的片名一样。



小镇的故事

[梗概]一对青年男女在费拿拉小镇邂逅并一见钟情，但却由于某种怯懦而错失了肉体的亲密；三年之后，他们再次相遇，男子作为一名完美主义者选择了对肉欲的逃避，消失于女子的生命之中。
[话题]爱似乎总是轻逸而难捉；情人肉体之间的距离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情爱的本质
    ——“人们总是渴望留存在别人的想象之中。”
    ——“我们总是厌倦各样的声音，可是人的话却除外。”
    一方面是对另一个生命的声音的渴望，一方面又渴望留在另一人的生命之中。在这里， 情爱是一种彼此介入对方生命的冲动。它又是一种魔咒，令人甘愿受到对方的支配，沉溺于其中。
    ——“人们有时候会陷入魔咒，例如我现在，就被你的沉默所支配。”
    爱情既是彼此的渴望，也是彼此的支配。前者往往是美好的源泉，而后者是伤害的根由。
[二]被束缚的情欲
    在旅馆的夜晚，导演通过一系列平滑而细腻的镜头语言展现了男女主角的心理活动。我们知道，在那个夜晚，男子一直在犹豫，而女子一直在等待，然而，发自本能的情欲被自尊心和怯懦感所束缚，他们失去了肉体亲昵的机会。三年之后，男子最终选择了对肉欲的逃避，那段用手掌温柔地覆盖过女孩的全身却不加以碰触的经典的长镜头，似乎正是对这种爱人之间的疏离状况的绝妙隐喻。
[三]城市与情爱
    在男子的身上存在着某种高傲而寂寞的情感，对于城市有着敏感的敌意。而女子选择了进入城市，她接受了城市生活的节奏，并且曾有过另一个男人。
    男子离去时的那段旁白美妙绝伦——他因“愚不可及的高傲”而无法容忍“所在都市的愚昧和麻木”，城市阻隔了他心中的情爱，平庸的现实在他的心中筑起了不可逾越的高墙。



水城的故事

[梗概]导演在海滨漫步的时候遇到一个美丽、柔弱而神经质的女子。他得知她曾经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而现在的她又重新回到并生活在这个地方。在莫名的际遇之感的诱惑下，导演和女子开始做爱。然后，导演安静地离开。
[话题]关于故事文本的真实性和暧昧性的思索。

[一]悬念之一
这则故事首先涉及到对一个负罪者的心理描绘。她是柔弱、敏锐而神经质的，这种气质吸引了叙述者（导演）和读者，令我们试图探寻潜藏在平静表象之下的事实。
[二]悬念之二
    女子刺杀父亲十二刀，但只被判刑三个月——如此残酷的信息和如此平静的叙述之间有着惊人的冲突，这似乎意味着，在这个女子身上隐含着某些不幸的经历。
[三]悬念之三
为什么重新生活于杀死父亲的地方？她指向一个码头，说：那就是案发的现场。这句话又一次强烈地冲击着我们的感情，我们看到她在码头上舞蹈和旋转。
    “一般的犯罪者由于内疚而回到作案的现场，而我则是出于相反的原因。”在这个故事中，真正动人的东西存在于背后，对于我们来说，那是未知之谜。
[四]关于故事文本真实性与暧昧性的思考
    这则故事的魅力不在于一场导演的奇遇，而是关于一个故事文本的真实性和暧昧性的思考。不妨注意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语——“十三刀比三刀更显得真实，更显得亲切”。也就是说，让他迷恋的是生活幕后的真相得到透露的形式。在残酷的信息中往往更能蕴含逝去经历里的一切真实。这种温和的俯瞰超越了罪，超越了道德，它只是表明在生活的平静的形象背后存在着更令人惊心动魄的形象——这是人类的秘密所在，也是安东尼奥尼的精神源泉。
[五]如何解释导演与女子做爱的冲动
女子的隐秘被揭开之后，对沉重的心灵枷锁的摆脱，令她对导演这一奇异的聆听者产生了依恋。而在导演方面，则是深深沉迷于她所带来的故事影像。这场云雨具有十足的象征意味，它仿佛是两个世界——我们立足于观察的世界，与我们以梦境形式去经历的世界之间的对话。



巴黎的故事

[梗概]这是两对线索一明一暗的婚外恋的故事，丈夫与一位酒馆邂逅的女子产生恋情，最终，妻子离开不忠的丈夫，带上了原来的家具在寻找出租的房子，同时遇到了一个和她遭遇相似的男子。影片暗示他们由于内心的共鸣而接近了彼此。
[话题]城市；婚姻；道德处境的模棱两可。

[一]矛盾的承诺与道德的模棱两可
    一位中年男子周旋在他的妻子和情人之间，他分别作出了承诺，但是都无法履行。我们似乎发现：人总是背负起自相矛盾的责任，而这两种责任都具有令人信服之处。尤其在集中了各种非理性情状的情感/婚姻领域，道德那模棱两可的境地便分外微妙地显现出来。
[二]婚姻的困局
    这则故事似乎讽喻了现代城市中苍白的婚姻关系。作为道德契约的婚姻有其必然的悲哀之处，我仿佛隐约窥见了另一个词——自由，那么，婚姻与自由是彼此的反义词么？前者的出现是否扼杀了生活的乐趣与可能？在影片中，那位男子事实上也深爱他的妻子，但创伤最终不可弥补——他真正逃离的可能不是妻子而是婚姻本身。
[三]创伤的弥合
    最后，这个被抛弃的女人遇到一个有着类似经历的被抛弃的男人，他们之间出现了对话，影片暗示他们似乎产生了感情。这展示了又一种“人们彼此进入对方经历之中”的形式——由于相同的往事，心灵之间彼此寻求着慰藉。



插入的断章

    在第三个故事结束之后，影片并没有很快进入最后一重奏，而是加入了颇具戏谑意味的一小章漫游随感。一位画家在城市边缘的山上写生，他捕捉着城市的轮廓，在细腻处模仿着大师的手法。他和看样子是他妻子的人进行了一番有趣的对话——对话告诉我们，一幅油画是这座城市的复制品，而他的手势又在无意中沦为画坛大师的复制品。接下来，导演出现在一个挂满了画作的环境里，他无缘无故地开始模仿一个苦闷的肖像。
    在这两个漫不经心的段落里，安东尼奥尼提出了一个既戏谑又严肃的问题——人生是复制品么？感情和命运，它们是复制品么？假如说每个人的生命是一尊形象，那么它必然在某一程度上同时是千千万万个与它类似的形象的复制品，简单地说，尽管每个人的经历都可以理解为独立的个体事件，但在安东尼奥尼的叙事诗学中，属于个体的特殊性被默默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易而温柔的俯视。



从小巷到教堂的故事

[梗概]一位女子前往教堂，在路上，一位男子出于纯洁而轻浮的爱意而纠缠不休，然而她丝毫不为所动。最后她告诉男子，明天她就将进入修道院。冰冷的雨夜中，年轻人离开了她的公寓。
[话题]一切世俗问题的解决钥匙究竟何在？宗教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一]两种人生观的对比
    女子：承认欲望导致了人的痛苦，宁愿消除情欲去求得平静。
    男子：沉湎于冲动的奇遇，感性地追求世俗幸福。
[二]情境的隐喻
这则故事由大量近乎于实景追踪的长镜头组成，其间充满了细致的隐喻。镜头从小巷（世俗场所）缓缓推进到教堂（宗教场所），隐喻了导演的世俗情感向宗教理想的过渡；男子经过喷水雕塑时停下来洗手并喝水，而女子毫不停留。“水”的流动特性在这里化为了生命力的象征，这一镜头使男子赢得了观众的亲近之感；而在男子送女子回公寓的路上，一场天降的大雨则起到了冲刷情欲的作用。
[三]宗教情感的显现及其意义
    “如果你对我说你爱我，就好比在一间灯火通明的屋子里点亮蜡烛。”
    这是她委婉的拒绝之辞——简直是个奇妙绝伦的比喻。她没有说“假如你对我的爱情是一根蜡烛，那么它就会在雨中熄灭”，而是把自己的心灵比作充满光明的屋宇，也就是说，她是自我满足的，甚至是幸福的。
在由伊莲•谢歌所扮演的教堂女孩身上，体现出作者对宗教寄予的某种厚望。换而言之，作者猜测，通过消除欲望来摆脱苦恼这条道路依旧存在着可能。在教堂的圣歌中，我们必然会情不自禁地回想到影片的前三个故事，它们融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并且在教堂的肃穆氛围中达到了宁静。
当然，安东尼奥尼的用意也许并不是把宗教指出为摆脱世俗困惑的途径。他设计女子选择修道院的结局，与其说在为世人指点迷津，不如说是一种审美上的需要。而故事的真正用意，是表达“我们的心灵在寻求着避难所”这一事实，因为尘世总是让我们感觉到无可皈依——仅此而已。



雨夜的尾声

影片的尾声被安排在第四个故事结束的那个雨夜，并结束于一段意味隽永的长镜头：导演走进一家旅馆，镜头沿着旅馆的外立面竖直向上缓缓移动，经过一个又一个的窗口。从那些窗口里，我们分别看到了心事重重的女人、做爱的男女、寂寞而沧桑的抽烟的女人。镜头最后停顿于一个无人的窗口，在这个窗口中，渐渐出现一张模糊的脸，他以奇异的神情注视着窗外的世界。这是影片中导演的面庞，更代表着那位隐藏在银幕背后的叙述者——不朽的安东尼奥尼。
“令我迷恋的是生活的形象。在一个之后隐藏着更为真实的一个，在这一个之后有着另外一个，另外一个的背后还隐藏着更深的一个……似此无穷无尽。”这是全片最后的一段导演独白。如我们所见，《云上的日子》钟情于捕捉生活中各种偶然与非理性的情状，并隐约暗示着现代世界中人与人的疏离和拒绝，人们融入并消失于彼此的生命之中，不可把握的际遇仿佛一场场云中的漫步。从第一个故事的疏离、第二个故事的遗忘，到第三个故事的破碎与弥合，最终到第四个故事的宗教解脱，在安东尼奥尼的眼中，“真实”永远以一种谜样的姿态释放于表象的背后，或是如梦和幻想一样浮现于水面的中央。当我们带着对四个故事的记忆，回到片头那段寂静的沉思与雾色朦胧的街巷中时，我们必然有如此的感触：在眼前世界仿若云端的轻逸之下，生命实乃何其沉重。





200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