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之美

昆汀最为人所知的风格标签有两条，一条是环形结构叙事，另一条是对色情暴力的痴迷与天赋。前者令他荣登艺术的殿堂，后者给他获得商业的宠爱，但躲藏在这两条标签后面的反骨，才是昆汀真正迷人的特质，也是他所有灵感的神秘源泉，而对传统叙事的打破也好，对重口味，恶趣味的执着也罢，都不过是这根反骨的外化。

其实昆汀的反骨，相比欧洲的电影导演们，并不更加粗大，但是他隐藏的好。譬如拉斯·冯·提尔，保罗·范霍文等，在反叛和质疑这条路上，远比昆汀走得远，在电影技法上的探索创新，也盖过昆汀，但他们的反骨是明晃晃的的，是长在头顶上的，是让很多人感到不适的，而昆汀的反骨藏在裤裆里，支配着他所有行为，但只有昆汀自己知道，别人看不见。

昆汀的反骨挺常见的，就是不认同主流价值观，不喜欢简单的二元对立，什么善恶啦，是非啦，黑白啦，美丑啦，都没意思，游走在中间灰色地带的丰富性和暧昧性，才是昆汀的心头好。拿处女作《落水狗》来说，创作灵感来源于林岭东的《龙虎风云》，具体点说是来源于周润发扮演的卧底警察高秋，再具体点说是来源于高秋身上的暧昧性。代表绝对善的警察，潜入代表绝对恶的匪徒团伙中，产生了某种交融，双方都不再是绝对的善恶，这种暧昧性震撼了昆汀。卧底这件事本身就极具结构张力，身份暴露前，是一滴油混入一盆水，化于无形；暴露后，则是一滴水落进一锅油，石破天惊。在这份结构张力之下，昆汀更为其中的情感张力着迷，匪徒跟警察产生了兄弟情谊，以命相许，警察在公义和私情的拉扯下，无所适从。在观众看来，警察为了尽责，出卖了兄弟，匪徒触犯了法律，但对兄弟有情有义，双方都不是纯粹的好人，坏人，昆汀就好这口。

当一个角色身上兼具善恶美丑的元素，那么出现任何反转都是合乎情理的了，这也就给了昆汀更多情节走向上的自由。反过来，如果条件允许，昆汀会在尽可能多的人物上设置暧昧性。昆汀一直钟爱的龙套演员——迈克尔·马德森，他几乎出现在昆汀所有的作品中，成了商标一般的存在。这位仁兄天然具备一种暧昧性，高大英俊的白人男性，嗓音富有磁性，动作总是缓慢而优雅，可是一颦一笑中总是弥漫着野蛮和危险的气息，这种独特的气质令昆汀爱不释手，将他放在自己每一部电影中，算是自己影片气质的一个小注脚。简单分析一下迈克尔两个戏份比较多的角色，《落水狗》中的金先生和《杀死比尔》中比尔的弟弟。金先生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场戏是仓库里拷问人质，他笑眯眯地说无论人质交代还是不交代，都要被施以酷刑的，因为他就喜欢折磨人，变态的样子好似恶魔本人。可后来从黑帮二世祖的对话中，我们得知，金先生是个非常忠心可靠的朋友和部下，曾经因为不肯出卖同伙被判刑多年，于是嗜血好杀和忠贞不渝两种不和谐的品质都集中到了金先生的身上。再说比尔弟弟这个角色，一开始的台词就是：“女主应该复仇，我们也都该死，但是话说回来，她也一样该死。”一语道破了这部上下两集，六个小时的电影就是一场黑帮内讧，没有人是无辜的。

这里扯开一个口子，聊聊《杀死比尔》，这部电影的结尾是乌玛·瑟曼扮演的女主驾驶着敞篷车，载着女儿，飞驰在通往幸福的大道上。可这个结局之所以发生，不是因为女主是正义的，而是因为她是最强的，她血洗了黑帮，但她自己也是黑帮，把整个黑帮屠了，她也就洗白了，不是正义战胜邪恶，因为根本不是正邪之争。女主年轻的时候，喜欢杀人，也擅长杀人，于是当头牌杀手兼老大的情妇，混得风生水起，怀孕后，母爱泛起，厌倦了杀人，想去做个好妈妈，好妻子，体验岁月静好，不是不可以，但前提是必须埋葬自己的过去和过去的那些人，凡是知道女主过去的人，都是她洗白的障碍，一开始她天真地以为可以和平地跨越这些障碍，后来血的教训告诉她，所有的障碍都必须无情的连根拔除。这么暗黑的主题被昆汀巧妙地掩盖了，方法跟他所有的作品一脉相承，就是撑起一把无比崇高的政治正确大伞，来遮蔽他所有放浪形骸的不正确，本片里的大伞就是——母爱，母爱大过天，没有比这更普世，更正确的了，毕竟，谁还没有妈呢？女主举着母爱之伞，大开杀戒，血浆与断肢齐飞，肠子与天灵盖共舞，让昆汀过足了B级片的恶趣味之瘾，同时满足的还有观众，没有一点道德负担的享受了暴力与杀戮之美。

回来接着说马德森扮演的比尔弟弟， 他与比尔闹别扭，退出黑帮后在脱衣舞俱乐部里打杂，没人拿正眼夹他，老板更是各种霸凌，羞辱，克扣薪水的同时让他去通马桶，你以为他随时要暴走，然而并没有，他笑嘻嘻的去通马桶了，下班回到自己的破车屋里喝瓶啤酒疗愈一下。这么个窝囊废一样的人物，遇到神挡杀神，魔挡杀魔的女主杀上门来，一枪把对方给轰飞了。

这样的反转固然好看，但这是建立在角色的暧昧性上才合理，才顺畅的。我们知道比尔弟弟不是个善茬儿，只是猜不到昆汀的节奏，不知道他会在哪个节点出招，亮出这位是个狠角色。因为他在任何一个节点出手都是合乎逻辑的。昆汀一般会把这个节点推迟，将弓拉满，再出其不意地射出。

以此类推，昆汀电影中所有的重要角色都具备类似的暧昧性，所以空气中才有种独特的张力，他可以随意掌控节奏，随时制造爆点，怎么玩都行，都说得通，反正人物是暧昧的，子弹在那一秒射出，死亡在哪一刻降临，昆汀说了算，除了品咂当上帝的快感之外，真正让昆汀暗爽的，是他的价值观在无声地输出，那就是没有善恶，没有对错，没有黑白，世界是五彩缤纷的万花筒，世界的精彩源于荒诞与混乱，昆汀是真正的小丑。

昆汀的作品中凡是出色的，都是暧昧性营造得成功的，那么人物之所以经典，是把暧昧性玩出了花的，譬如早期的《低俗小说》里布鲁斯威利扮演的拳手，约翰特拉沃尔塔扮演的马仔，后期的《无耻混蛋》里克里斯托弗瓦尔茨扮演的纳粹军官，等等，都是既善又恶，既聪明又愚蠢，既坚守原则有打破规则，这样的人物和互动很难不出彩。而那些暧昧性营造的不成功的作品，魅力就会打折扣，譬如《八恶人》，正派的塞缪尔·杰克逊扮演的黑人赏金猎人和反派的被通缉的匪帮都太扁平化了，黑人是个退役的北军上校，聪明机智，枪法如神，反抗白人的压迫，也对抗匪徒的犯法，几乎没有瑕疵的一个人，匪帮那边呢，滥杀无辜，狡猾阴险，坏的也很纯粹，昆汀当然也知道，所以勉为其难地设置了一封林肯的信和一个南军后裔的年轻警长克里斯，一物一人，都有些暧昧性，但是施展的空间不大，也没玩出什么彩儿来。严重的后果是，影片后段开始倒叙时，我们惊人地发现这次昆汀玩叙事竟然也玩得这么苍白和寡淡，没有了以往的惊艳，归根到底，缺少了暧昧性的加持，昆汀也难为无米之炊。

《金刚不坏》——昆汀低谷时期的玩票作品，一向被我看做是半部神作。前半部风格之浓郁，张力之饱满，即便在昆汀的作品里也无出其右。除了几位族裔缤纷，盘靓条顺的美女，真正出彩的是库尔特·拉塞尔扮演的特技演员，这个神秘又浅薄，油腻且性感的老男人无比迷人，他衰老膨胀的脸上满布伤痕，笑容却是那么的生动，他真正的危险感来自于他的人车合一，他如此专业，所以如此变态。这个角色对昆汀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简单说是自我投射，恋足，咸湿同时又擅长某种绝活的中年猥琐男，自得其乐的奇葩，神憎鬼爱的存在。这个角色当然是个变态杀人狂，但他最初是以老实甚至有点可怜的形象出现的，又老又丑，还怪模怪样，一边喝酒一边偷瞟活色生香的姑娘们。美女们当然是无辜的，但昆汀装作无意地让她们尽情流露独属于花季少女的虚荣和刻薄，她们正处普通人生的巅峰，自我感觉好到爆棚，她们享受被男性注视，追捧，她们觉得男性本质上都是舔狗，有些舔狗狠可爱，可以当男朋友，有些很恶心，譬如男主，他的目光都是一种骚扰，他的存在都是一种悲哀，他很可能是个变态狂，哇，好可怕，但又有点刺激，给他来段膝上舞，撩拨死他，哈哈，死变态。殊不知，这个被姑娘们嘲笑蔑视的老男人一旦握住方向盘，驶上公路，立刻化身挥舞镰刀的死神，收割了姑娘们的肉体和灵魂。男女双方的暧昧性使得强弱可以瞬间互换，这种反转是感官刺激，也是心理刺激，直男心底的恶趣味被满足。

昆汀前期电影中的男性形象，如《低俗小说》中约翰·特拉沃尔塔，亦正亦邪，亦雅亦痞，虽然走在价值分野的中线，但摇摆幅度不大，好不到哪里，也坏不到哪里，但从金刚不坏开始，从拉塞尔的角色中获得了启发，一直念念不忘，等到《好莱坞往事》，将这个角色修正，进化，脱胎换骨为布拉德·皮特扮演的克里夫，同样是特技演员，身手不凡但巅峰已过，发达的肌肉上遍布伤疤，穷困潦倒却云淡风轻，对待朋友有担当，对待女性有风度，这么一个典型好莱坞电影中的浪子形象，却背负着可怕的杀妻嫌疑，注意，昆汀用一段回忆暗示了很可能不仅仅是嫌疑。在女权制霸全球的今天，这无疑是一根尖刺，刺痛所有试图与角色共情的人。昆汀刻意将观众的这种疙疙瘩瘩的感受一直维持到最后，而不是像《金刚不坏》中将男主塑造为反派，最后被女主们虐死，在本片里，皮特的角色是正面的，英雄式的，昆汀在挑战观众，似乎在对观众说：这个杀妻犯，还真他妈挺迷人的，对不对？然后看着观众同意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如鲠在喉的样子，哈哈大笑。

事实上，《好莱坞往事》是一部将暧昧性贯彻到底的影片，几乎每一个人物，甚至龙套配角，每一段情节，包括过场转场，昆汀都营造出暧昧性，或者说两面性，从这个角度来说，是集大成之作，但也是片子毁誉参半，争议很大的原因。如果具体分析片子的暧昧之处，天亮也说不完，简单说说开头和结尾吧，开头主持人抖机灵说观众们看到的不是“重影”，暗示小李子和皮特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且互为镜像，可采访中小李子吹嘘那些危险动作自己也能做的时候，皮特不厚道的笑了，小李子接着说让替身皮特完成这些动作，是替他承担风险，主持人问是这样吗？皮特隐晦地说后半句是对的，替他承担风险，然后两个人尬笑。后面我们知道小李子拿皮特不当外人的同时当马仔用，工作之外兼司机和打杂，替他求情当龙套，但在经济拮据时又把他解雇。皮特对这位雇主有点瞧不上，但是很忠心，服务得也尽心尽力。两个人之间亦师亦友，非主非仆，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是好莱坞明星跟私人助理的真实写照。这种模糊暧昧的关系使得两人的互动自然又跳脱，奇特却也舒服。再说结尾，影片在一段短促但炸裂的血腥暴力戏后，温度突然降下来，晚风习习，夜凉如水，小李子腼腆地走进波兰斯基静谧芬芳的庭院，眼看要美梦成真，成为好莱坞顶流的朋友，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可就在几分钟前，他们虐杀了三个年轻人，其中两个女性一个被皮特抓着头发，把脸往墙上撞烂了，另一个被小李子用火焰喷射器烤成了焦炭。当然，昆汀设置了多重道德保险，他们是正当防卫，对方是恶魔之子，但是他不可能不知道有些观众的情绪扭转不过来，会觉得难受，这是他刻意营造的效果，他想看看以电影为手段，到底能将观众的道德取向操纵到什么地步。

最后说说李小龙，这个传奇人物在片中的呈现，在中国引起不小的辱华风波，戏剧性的是，头铁的昆汀宁可放弃全球第二大票仓，也拒绝进行修改或是删减，于是影片无缘中国大陆市场。昆汀的强硬，原因从两个方面推测，一方面，都说这是昆汀写给好莱坞的情书，他想重现的是好莱坞黄金时期那声色迷离，妖艳暧昧的气质，前面说了，暧昧是最大的主题，贯穿全篇的，如果将李小龙的人设修改成纸片式的高大全，也许中国人的面子保住了，影片的基调也完全破坏了。影片里小李子和皮特，代表好莱坞的面子和里子，好莱坞的辉煌历史，不光靠由小李子，莎朗·塔特，波兰斯基，李小龙这样风光无限，万众瞩目的大明星，也是由皮特和拉塞尔扮演的特技人这样无数默默无闻，流血流汗的专业人士共同铸造，共同谱写的，这历史当然不全是光鲜亮丽，纸醉金迷，小李子扮演的瑞克，嗜酒成瘾，放浪形骸，但是非常敬业，当演技被质疑，小宇宙还是会爆发。这个人物如此生动，亦正亦谐，大银幕上伟岸潇洒，气场十足，生活里，是个爱哭的怂包。这样的角色才好看，也真实，李小龙也是一样啊，昆汀对李小龙的调侃已经非常温柔了，他只是有点大嘴巴，爱吹牛，可是这本身就是真实的啊，李小龙的成名可不是仅仅靠没头脑的打斗啊，一半是靠嘴啊，说好听点就是营销啊，人家大学专业是哲学啊，他为自己的武功创立了一套学说，就是那个以无法为有法，翻译成英文就是be water什么的，东方哲学融合东方武学，所以老外才为之疯狂啊，不吹牛逼能行吗？吹牛逼是包装学啊，皮特扮演的大老粗不懂啊，所以人家李小龙是大明星啊，你只能是个死跑龙套的。昆汀虽然调侃了李小龙，但是对白人更损啊，片中的安东尼·奎恩嘲笑莎朗·塔特只喜欢长得像小男孩的男人（暗示恋童癖），这么严重的诋毁，还是对死者，波兰斯基也没说什么呀。而且在武力值上，昆汀也没有贬低李小龙，他和皮特各胜一回合，平手，谁能想到我们中国人的玻璃心还是碎一地呢，对我们来说平手就是丢人，不能屹立于世界之林，就只能跪下。

另一方面，李小龙的情节不能修改，那可不可以删减呢？也不行，这恰恰说明了李小龙在昆汀心中的份量，除了打架的场景，影片后面还有李小龙指导莎朗·塔特的武术动作的温馨画面，对昆汀来说，李小龙跟波兰斯基，莎朗·塔特等明星一样，是好莱坞灿烂群星中不可或缺的一颗，是不可以删减的，那样也许不伤中国人的感情了，但是伤了导演自己的感情。片找那个的好莱坞人，不管是真实还是虚构的，昆汀都是一种调侃的方式呈现的，这是他的风格，更是他的深情，这些电影，这些电影人，是昆汀的童年，青春记忆，也是陪伴他成长的伙伴，密友，不是奉上神坛的偶像，是可以触摸，可以交流的活生生的人，他们在银幕上明艳动人，风华绝代，风流潇洒，狂放不羁，走下银幕，他们会抱怨高跟鞋硌疼了脚，下马时扭伤了腰，他们会去书店为爱人订一本书，会去酒吧喝得酩酊大醉，这才是丰满的，鲜活的，淙淙流淌的好莱坞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