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土往事——“狂暴女神”注定不是“狂暴之路2.0”，但是是“狂暴之路史诗”中的重要一环

先从背景说起，好让一些人更能理解并接受“狂暴女神”的不同：

还记得吗？当年“疯狂的麦克斯：狂暴之路”虽然得到很高的赞誉，但也有不少人批评毫无人物情节。有很多人把“疯狂的麦克斯”系列当作无脑爽片看，但其实不是。你能在银幕上看到的一切都有其存在意义和背后的故事。虽然追车戏一直是该系列最大亮点，但从第二部开始此系列就是对约瑟夫·坎贝尔神话哲学的重构。

1979年，第一部“疯狂的麦克斯”上映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以40万澳币的成本却在全球获得一亿美元的收益，一度成为吉尼斯纪录盈利最高的电影。导演以及系列的开创者乔治·米勒很意外他的作品所获得的成功。他当时拍完后感到有很多不足，甚至觉得没人会愿意看。在他研究作品成功的原因后，他发现并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触及到了人类叙事中存在的原型/母题，坎贝尔的神话哲学理论让他深受启发。原型是全人类共通的主题和符号，能跨国界、跨时代、跨文化，并早已在各种神话、童话、寓言和传说中展现出来表达人类潜意识对世界寻求的规律和渴望。随后他就在“疯狂的麦克斯2”吸取第一部的拍摄教训并精炼了叙事，运用了经典的英雄之旅结构，把麦克斯塑造成一种传说中的人物。

很多人熟悉的第四部，其实从2000年代末就设计成新三部曲的最后最高潮的部分：

狂暴之路是1997年就有构思，2001年就尝试去拍，结果经济危机导致成本流失难产。接着到2010年才重启项目，可是澳洲下大暴雨把拍摄地的沙漠变成绿洲，作品再次面临难产。直到过了两年，把拍摄地换成纳米比亚才开拍。（关于这片难产的历史有本书可以推荐: MAD MAX FURY ROAD: BLOOD, SWEAT, & CHROME，或我也可以单独写一篇来介绍。）

如果英文够好，喜欢这系列，强烈推荐此书

在这难产的期间，为了让“狂暴之路”全程追车的叙事非常流畅且有逻辑性，米勒和他的团队就为每个人物、每个车、每个道具都写了背景故事。因为写出来的素材非常多，他就和编剧Nico Lathouris写出了两部“狂暴之路”的前传，并把“狂暴之路”写成三部曲；一本是“狂暴女神”的剧本，另一本是有关麦克斯的短篇小说，也就是很多网友以为的暂命名的第五部“废土”。“狂暴女神”的故事时间跨度有18年，而“废土”则发生在“狂暴之路”的一年前。在2000年代底，最一开始策划的这个三部曲是跨媒介的：把“狂暴女神”拍成日本动画，和“EVA”制作组的前田真宏合作。麦克斯前传做成游戏，和“战神”系列的Cory Barlog合作。当时华纳觉得日本动漫没市场，推荐米勒不如拍真人，所以米勒在2010年时是准备把“狂暴女神”和“狂暴之路”背靠背一起拍。但最后因为“狂暴之路”过于难产以及他的“快乐的大脚2”的票房失利，华纳对此IP和米勒越发没信心所以三部曲的计划就被取消。“废土”游戏的前期开发设定则在没有米勒的参与下扔给了Avalanche公司，也就成为后来在2015年上市的同名游戏。此游戏包含了很多“狂暴之路“的废案，以及剧透了“废土”的故事。如果你玩过游戏、读过前传漫画，就知道为什么“狂暴之路”中麦克斯一开始精神状态会这么狼狈、身躯像一头野兽。贯穿全片的小女孩的意识流闪回你也应该知道是谁了。

所以“狂暴女神“的剧本其实已经存在十几年了，在拍”狂暴之路“前就已经创作好了。至少从2000年代底开始米勒就一直希望把“狂暴之路”做成三部曲，“狂暴之路“实际上只是这三部曲的第三幕高潮戏。三部曲全看完才更能完整理解整个史诗。

前田真宏本人和为狂暴女神画的设定稿

时间回到现在。“狂暴女神“终于在戛纳首映，看到有观众抱怨不够像前作一样一气呵成、爽快，可这部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拍成同一种在公路不停歇的追车动作类型。影片的类型是“宾虚”式复仇史诗，追车戏不再是全部，而是部分。它参考更多的是“阿拉伯的劳伦斯”而非“关山飞渡”。如果你看过每一部“疯狂的麦克斯”，你会发现每部都有在做不同的叙事或类型的尝试。第一部是ozploitation（澳洲剥削片），第二部是经典英雄之旅，开创废土世界观的一作，第三部偏向冒险类，真正奠定废土美学的一部（当然它的叙事类型割裂也有客观原因的影响），第四部则全片就是一场大型追车戏。

“狂暴女神”和“狂暴之路”最大的不同就是在叙事上一部跨度长达十八年，一部只有三天。此片的叙事基调、节奏和主题其实更接近系列第二部甚至第一部，没有“狂暴之路”那种亢奋则是更加灰暗。这两部的创作方式挺不同，“狂暴之路”因为动作戏几乎不断、很难用文字描述动作，米勒就舍弃剧本，取而代之和两个画师画了三千五百张故事板。而“狂暴女神”是有剧本的，遵循着更传统的三幕剧。并且作为前传的属性该片的动作戏格局小些是合理的，世界观的构建和Furiosa怎么成为“狂暴之路”中的坚强战士才是关键。视听方面会削弱“狂暴之路”那种轰轰烈烈的爽快混乱感，更追求一种无情、直截了当的残酷来契合影片更灰暗的基调。镜头不那么碎，有更多中景和运动镜头。也给了更多时间来展现Furiosa的情绪，她的拼死一搏来自对生存的强烈渴求。也因此很多动作戏不再那么华丽，会放缓节奏。配乐也克制、低沉许多，情绪没那么高昂。有时动作戏会有在文戏之间的感觉，力图让观众感受到精心打造的世界观中的细节，比如在追逐中会看到废土中的人们如何组装摩托车来节省汽油能源、还有不同的武器和道具的运用方式。可以这么对比，“狂暴女神”跟“狂暴之路”的关系有点像“沙丘1”和“沙丘2”的关系，只不过“狂暴女神”是可以单独成立的作品。

前面提到从“疯狂的麦克斯2”开始该系列就深受坎贝尔神话哲学的影响，力图重构古典神话故事中的原型。米勒强调叙事是人类文明发展重要的一部分，和生存一样是人类原始的欲望。而“疯狂的麦克斯”系列的故事其实都是由影片中某个人物的口吻来传播的传说。麦克斯这角色是类似神话中的一种原型人物——具有孤狼人格的救助者。你能从日本武士、西部牛仔、维京海盗找到相似处。而在“狂暴之路”中最后看到的引用则来自系列中虚构的一个角色身份：历史之人。在废土，社会彻底崩溃、全球沙漠化，印刷技术不再存在，所以历史都是由历史之人去铭记、并把文字刻在他们的身上。“狂暴女神”也由历史之人的口吻如“奥德赛史诗”般分为五个章节道出Furiosa的身世和废土在这十八年的发展。影片的一些叙事处理有说书人和寓言故事即视感。如果留心些，你能注意到圣经似符号（伊甸园、果子），还有狄更斯（雾都孤儿）的影子。

“狂暴之路”中出现的历史之人，在影片中她负责为不死老乔的五位妻子传递知识

在此作，Furiosa的复仇之旅和寻乡之路是和锥哥（克里斯·海姆斯沃斯）饰演反派Dr. Dementus在废土中的势力扩张是平行递进的。推动叙事的不再是类似由五个妻子所担当的麦格芬（麦格芬指在电影中可以推展剧情的物件、人物、或目标，例如一个众角色争夺的东西），而是Furiosa要学会如何在废土生存、做出艰难的选择，并能让她实现复仇和回乡的目的。情感出发点更私人，带来与“狂暴之路”不同的惊险和刺激。也让结局有了完全不同于“狂暴之路”的处理方式。

Furiosa在这部的人物弧是相反于“狂暴之路”的。她逐渐变得更加孤独，是不同于“狂暴之路”中重新找到希望跟其他人建立起信任关系，但也让她完美衔接成“狂暴之路”中的坚韧不拔的战士。安雅·泰勒·乔伊饰演的年轻Furiosa没有查理兹·塞隆版时期的那种硬气，气场是不同，可那是因为在片中她还在成长。直到最后一章你能在安雅身上看到蜕变、她的female rage，到影片尾声才接近塞隆的Furiosa那种坚韧。断臂情节的设计很巧妙：断臂前的左肢是很重要的故事细节。另外减去的头发也有其含义。据安雅的采访，头发一个是用来描写时间的流逝，还有就是象征她与她部落的联系。在装上假肢并剪掉头发变成大家熟悉的塞隆版造型后的她变得冰冷，这时的她不再有回头路，像个无法阻挡的机器。她的人物弧光到“狂暴之路”才完善，得到救赎。

安雅饰演的Furiosa全片很沉默、只有30句台词，但两位饰演Furiosa演员的眼神都非常传神，充满情绪力，不停在暗中观察着四周。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中能看到很多情绪波动，她和饰演十岁Furiosa的Alyla Browne的大部分表演都是靠眼睛来说话。她的沉默在我看来很合理。主要有三个理由：1. 为了生存，需要保持高度警惕和距离。沉默是她的力量（看了影片就更清楚她为何需要保持沉默）2. 和自我、性情奔放的Dementus形成张力和对比 3. 米勒对视听叙事的注重和偏好。这种沉默也让她的female rage和“狂暴之路”中的跪地呐喊变得更具悲剧性。

值得一提，影片中段有个花了78天200名特技演员拍摄的15分钟重要追车戏是pure cinema，玩出了和“狂暴之路”不同的创意和场面调度复杂性（以后可以单独分析）。不仅深抓巴斯特·基顿默片视觉语言的精髓，也完美展现Furiosa的生存技能：高强适应能力、她的足智多谋、还有她的勇敢。动作戏的设计是围绕着角色的欲望和动机展开，服务并深化世界观。成片的VFX特效比预告片好很多，调色也自然许多。虽然个别地方还是能看出CG感，但追车戏的质量毫不衰减。(这片在拍摄期间的好几个月有遇到澳洲少见的洪水和大暴雨，背景都是后期做的。另外值得一提，如果看过米勒的“三千年的渴望”就会发现这部有延续其视觉效果的审美，神话化和一点超现实。）

Dementus的灵感有来自罗马帝国的霸王（红色斗篷的戏服就能看出）或成吉思汗那样的游牧民族征服者，他不是不死老乔那样的暴君独裁者。和不死老乔死守自己的堡垒不同，他想不断扩张自己的势力，有很强的荣誉感。但和不死老乔一样，他们都是无法无天废土环境下的产物，不断正当化自己的残忍，甚至觉得自己是“弥赛亚”救世主（比如Dementus“节省资源”的那幕）。对于不死老乔，所有在堡垒的人都是他可以用来剥削的财产，他们都被烙印上他的印记。比如被洗脑的战争男孩们、成为血袋的麦克斯，他的妻子们都沦为生育工具，生育不行就被用来生产人奶。而Dementus则是觉得什么都可以掠夺占为己有。他把自己看作Furiosa的父亲，想改变Furiosa，不理解Furiosa对他的仇恨。不得不点赞下锥哥在这部中的表演，肢体语言很丰富，模仿海鸥烦人叫声的鼻腔、破碎的语言（如语法错误和莎士比亚式的演讲）、还有他爷爷备50年代澳洲播音员那种粗俗的澳洲口音带来了很强的扭曲戏虐感以及人格魅力。

除了上面两位主角，片中还出现了位重要新角色Tom Burke饰演的Praetorian Jack。他不只是Furiosa的导师，也让Furiosa的废土生存之旅有了更多的情感力度。他们的信任关系几乎都靠眼神来沟通。他有麦克斯的影子，呼应“狂暴之路”中她和麦克斯的人物关系。

在此作，酝酿已久的世界观的重要性也终于真正展现，充分描写废土的生态环境、阶级关系、政治斗争、还有人是怎么被废土环境所影响变化。你能看到在“狂暴之路”中简单提及的子弹农产和石油镇如何运作，还有不死老乔是怎么和Dementus斗争维护自己的帝国。你也更能看到底层人的被剥削后的恐怖。也只有看了这部才知道，为什么“狂暴之路”中Furiosa开的战车对该世界的经济有多么的重要。

“狂暴女神”是部自成一体的摇滚交响乐。它的章节式结构或许不那么灵巧，为了极繁主义的表达牺牲了点叙事效率，但它依旧是系列的一次充满野心的大胆尝试，也是融入最多神话学、世界观细节最丰富饱满的一部，并且让“狂暴之路”的文本细节变得更为丰富和完整。

米勒对细节的执着非常夸张。夸张到第二摄制组拍了些素材后，他全看了然后说安雅的头盔要再高一英寸，全重拍。他的废土世界如此令我着迷、如此令我惊叹。我还有很多想说的，特别是关于它的战车设计是如何延伸人物性格、美学和身份（如Furiosa在片中驾驶的好几辆车，每辆都有不同的质感，也是描写人物发展变化的一部分）。还有一些物件与符号的含义。以及一些道具是如何废物利用，并在故事中、在世界观中起到的作用（比如Dementus的小熊玩偶、他的斗篷等）。我会继续多看几遍，等国内上映后会再剧透更新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