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视角

电影很好，并不需要专业解读，因为电影本身就是在让大部分观众有机会去理解一个孩子为什么会选择自杀，当然还有更多，比如可以理解他的弟弟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的助人情结、为什么会对一个没太重视疑似学生遗嘱的领导那么愤怒、为什么面对妻子的怀孕没有准备好……

如果非要用心理咨询的专业角度对电影进行一些探讨，我可以说说我印象比较深刻的几个点，用相对心理治疗的视角来描述这几个记忆点。

1. 疗愈系主线

我所看到的电影的主线是疗愈系的，怎么能做到疗愈呢？其实电影里面是包含了心理咨询的起效因素的，也许可以表述为这是一个走近自己、也走近他人的故事。

郑sir成年期看起来是一个社会功能良好的人，他工作、生活、结婚、离婚，有痛苦但似乎一切都还可以应对。但是他并不完全了解自己面对妻子怀孕时的反应，那是一种他情感的、直觉的，但是他并不能完全理解的反应。当他读哥哥的日记，当他与自己的学生访谈，他开始有了一个反思、理解和整合自己的机会，虽然这些回忆是令人痛苦的，但是这确实是一个走近自己情感的机会，他在年少时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处理的伤痛，有机会得以处理。郑sir是很多年后才理解了自己的哥哥，这是隔空走近，但这对郑sir是非常有意义的。我的观影体验也许可以映射这个我们与痛苦情感的关系。这个电影我看了两遍，第一遍看完，当我走出影院，我就不愿意回想这个电影了，因为感觉太沉痛了，只想避开。看第二遍时，我流了更多的眼泪，看到了更多的细节，电影结束后我的痛苦体验比第一次少了很多，我也看到了更多治愈的部分和治愈如何发生。也许对很多人而言，我们与痛苦情绪的接触过程往往是最初很想回避，但当我们更多地接触这些痛苦的情绪、更有心力反思发生了什么，也许我们就更能容纳这些伤痛，甚至能得以成长。而这正是郑sir、郑sir的爸爸花了很多年经历的，他们都不同程度地走近了自己，也走近了他人。

郑sir和学校的社工虾姐与学生逐一访谈，教班长呐喊，展现了他们如何互相走近。走近他人是一个疗愈他人也疗愈自己的机会，互相走近的人其实是被互相滋养的，即使看起来有一个支持者和被支持者这样的区分。（注：班长的自伤行为，一般来说不是一个那么简单的问题，但这是电影，我们就不深究了。）郑sir理解了Vincent，Vincent也对他改观，那也是一次走近。

郑sir在父亲临终前，他们有一段关于哥哥的交流，也许那是父子二人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在情感上的走近彼此。这个巨大的悲伤在家人之间有机会交流，悲伤的、怀念的、内疚的等情感有机会流动，这对他们彼此是非常重要的时刻。

郑sir邀请妻子参加父亲的葬礼，跟妻子分享自己的过去，那是一次也许比以往更深入的走近，他们的关系会因为这个走近发生巨大变化。

也许还有很多，比如爸爸郑有雄的助理非常关心他，这似乎与他以往的人际模式很不同，这也暗示了父子之间最后能交流的原因之一是爸爸是有变化的，他走近了自己也走近了他人……

2. 郑家的家庭关系

此前，郑sir并没有机会反思自己的成长环境，那是一个很令人恐惧绝望的家庭环境——父亲是带着上一代的创伤的（爸爸是一个同样被暴力对待的孩子，他应该有一个非常严苛的父亲或母亲，他活了下来并认同了那个严苛的客体），他选择了一个无力对抗他的女性为妻，他可以打妻子、打孩子，他可以羞辱家中的每一个人，他在家中维持了一个暴君般的地位。在这个家庭里没有人能体验亲密或体验温情，即使郑sir成绩足够好可以获得一些看似“好”的对待，但那都是一种对“假我”的强化。也许唯一的一个温情片段是兄弟两个人在巷子里一起玩耍、玩水，在天台互相讲自己怎么想，那是一次亲密的时刻，却也被妈妈在他们回家后给暴露破坏了。如果能看到这个层面，你一定能理解郑sir曾说自己以为自己不会结婚，这是有理由的，他是不熟悉人与人之间是如何亲密的，那是他没有过的体验。我猜测郑sir在伴侣关系中体验到的亲密一定也是很有限的，虽然他很喜欢他的太太，这个女性让他感觉安全，但是这个亲密关系是非常脆弱的，他没有过自己被完全接纳的体验，他的创伤面是他自己都不认识的，又怎么可能体验到在亲密关系中被完全接纳呢？一般来说我们更容易看到明显的创伤，比如妈妈或有杰被家庭暴力，但其实目睹家庭暴力的郑sir又何尝不受伤呢？他只是免于了身体的暴力，但是他一定也感到恐惧、内疚，父母的严苛、极度条件化的爱破坏了他与他人建立信任与亲密的能力。

有杰的自杀是家庭的巨大丧失，这个家庭在最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此是掩饰、否认、回避，但是没有人能真正回避这个巨大丧失所带来的冲击。越没有机会哀悼，过去越难以过去。当妈妈离开，爸爸开始体验无助，郑sir把哥哥的人生追求变成了自己的人生追求，以及他想要帮助有痛苦的人等，他们开始部分地承认丧失。当爸爸反复听有杰弹钢琴的磁带，郑sir读哥哥的日记，在爸爸临终前父子之间能关于有杰交流，他们更主动地面对丧失和哀悼。

3. 有杰的自杀

电影里用台词表现了有杰的一个自我意象——“我是一个垃圾”，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绝望、令人痛苦的对自我的意象啊！他是需要在很小的时候就进行心理治疗的人，他大约是从非常小的时候就常年处于焦虑、抑郁的情绪状态中（这也会令他无法投入学业、成绩不好），他无法理解自己的这些痛苦从何而来，只能归结于是自己的问题、自己不够好造成的，这一方面是父母的归因方式，也有一方面是儿童认识世界的某个阶段的归因倾向——一切都与自己有关。父母往往是在有杰的表现不符合自己期望的时候进行这样的归因，而孩子往往是在体验到关系中的挫败、痛苦、情感需要不被回应（失效的家庭环境）的时候会指向自己。

我还有一个猜测，那就是有杰的创伤可能来自于更早期。有杰与弟弟相差1岁，那意味着他出生后不久妈妈就再次怀孕，并在他1岁多就生下了弟弟。同胞之间的这个年龄差大概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年龄差——在婴儿几个月大的时候，妈妈再次受孕必然会影响妈妈照顾婴儿期的有杰，在弟弟出生后，有杰还不到2岁，这是母婴共生的一个心理阶段，有杰最早的创伤也许在非言语阶段的2岁之前。有杰自杀的诱发因素是父母带着弟弟去旅行，这又是非常具有意义的，似乎他们三个才是一家人，有杰是被抛弃的。这个被抛弃感也许与婴儿期所他面对的压力有相似之处。但这些线索都太间接，只是一种非常不成熟的假设。

这个影片也展现了影响自杀的是存在很多重因素的，除了上面的两个猜测，也还有很多很随机的因素，比如有杰喜欢的那个漫画家的自杀，既是一种示范，也是一种希望的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