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边几点:机械的时间,敲击生的痛觉和死的温存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蔡明亮导演的《你那边几点》是一部献给父亲的电影,在开头第一个延续将近三分半那沉寂的、固定不变的、以镜头代替眼睛凝视父亲的中景镜头里,未亡的父亲在沉默的客厅里以一种寥落的、寂郁的、无言的生存状态开展日常活动,甚至这逼仄且并不完整的中景镜头得以通过蔡明亮之手而展现父亲那逼仄狭小的生存空间、垂老孤依的心灵。没有任何配乐和刻意引导观众的人工音响,没有收音机声、钟表声、抑或是电视声,没有任何外界声响能惊动父亲雪鬓霜毛的心,只有父亲未得到儿子小康回答的那声呼喊。
这一表现环境与人的关系的中景镜头时刻延续在其后的段落之中,在收敛骨灰的殡葬馆内,两边黑漆的亡者骨灰盒打造了通往生者的纵向隧道,由死之沉默衬托了生的中心点,在画面中心,小康在道人的引领下双手合十,祈祷父亲往生。意味深长地是,在后续段落中,死去的父亲一直以祷告、丧照的仪式鲜活地留存在母亲的心里,但小康与去往法国的湘琪,却在现代社会中以死一般的疏离和淡漠而活。
导演以平行蒙太奇和交叉蒙太奇的方式展现了现代都市人节点式的、原子般的、单薄的生存状态,将小康投掷于家庭空间和社会空间两个场域,通过交叉并置处于父亲去世的服丧期里小康与母亲的冲突、小康与湘琪的交集,在这样一个对死亡、悲伤、落寞默言而排斥的社会中,替像小康一样的人们,说出他们无法言说的、受到压制的,对温热的、蓬勃的、鲜活的情感的渴望。
父亲的灵前是一盏红色的灯,这红色和母亲折叠出的祭奠黄花却构成了整个空间中最温暖的颜色。在母亲站在客厅中央进行拜祭时,画面左侧悬挂着的“亲爱精诚”的书匾与画面右侧父亲的灵堂各占据一侧,中间以一条墙壁线分割出以“亲爱精诚”讽刺社会处境的现实和阴阳两隔的父亲,却要以阴间的父亲灵牌来照亮整个客厅。剪成短发的女子处于热闹的咖啡厅,前景是一名陌生男子虚焦的头颅背影,她靠在后景中的咖啡馆空间的角落不言不语,站在铁轨旁与同种族的男子对视而错过,在熙攘的陌生社会中,她失去交谈的能力。
这显然不是小康心目中所预想的巴黎,但却是打破幻想后对同一质社会的呈现,小康恐惧着父亲的逝世、希冀抓住位于遥远异地的、带有新鲜气味的巴黎,以逃离逼仄的现实,通过平行蒙太奇,我们作为观看者注视着湘琪一个人在法国生存的冷清和孤独,这组情节线的对照诉说着一个残酷的现实——你想逃,所躲避之处却只能是幻想。
“你那边几点?”导演以人与人关系的暧昧性来命名影片,恰巧在人与人难以信任彼此的社会中、淡漠疏离的亲子关系里,选取了本片所展现出的唯一的希冀和期盼,那含蓄的、温热的、对他者的一丝渴望,那使得个人所有的悲与喜倾泻而出的一个缺口——爱欲。小康因一块表而与他者所处的世界(巴黎)产生陌生的鲜活,母亲因一碗阴阳水而与他者所处的世界(阴间)产生共生的幻境,远在巴黎的女子因一杯白水而与陌生女人产生联系,正是此种以情感为内核的物质激活了小康、母亲、湘琪对生存的痛觉与爱意,激活了小康在车里短促的寥寥慰藉,激活了母亲在父亲的遗像旁宛若新婚的激情幻想,激活了在法国巴黎异乡中的寂寞一吻。
从一丝对生活的鲜活、异处的好奇开始,小康从巴黎的线索找到法国的影碟,在小康注视着《四百下》的主角安东尼超越社会规则而感受游乐的目眩时,我们注视着小康,《四百下》与《你那边几点》由此构成了在社会环境与个人主体的关系层面上的互文——那规训式的社会与无可依的个体之间的关系。当安东尼在无人的大街上快速偷窃奶瓶时,小康在无人的长廊中偷窃钟表,在耸立的大楼楼顶拨乱时间、打开红酒而庆祝,由此构成了《四百击》中安东尼对社会规则的破坏与小康对钟表所代表的异化社会、规范性的行为准则进行个人化反抗的互文,而对钟表的迷恋、私藏,对时间的破坏,在另一层面上以超现实的后现代意象,象征着心灵的迷失与反叛。
爱泼斯坦在《电影的精神》曾谈及,电影有着表现一种最深奥的内心生活的潜能,而这内心生活具有永恒的起伏变化,具有错综的曲折性、神秘的自发性、隐含的象征性和不能被理智和愿望探知的蒙昧性。本片也是如此。蔡明亮导演不愿用主观化的音乐对影像的情绪产生唯一特定的指向性,因此在影像中呈现出大片的音响空白、寥廖的台词、固定化的中近景镜头,积淀着难以用理性确认的情绪的混沌,正如这混沌的现实世界一样,以此表现心灵的漂泊、生命的措然。
如孩子一般的湘琪在熟睡,她的行李箱被顽童推入水中,然而却是父亲、总是父亲,死者以超现实的象征出现,以生者的身份替她默默打捞起来,不求回报。影像,是存在的证明。正如摄影机以父亲牌位的视点注视着道长等人举办法事一样,摄影机也以回望父亲远去的方式见证人的精神性的永恒、爱的铭刻。空荡的环境里,摄影机如沉寂而孤独的心灵默默伫立着,注视着父亲的背影,最终向远方的轮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