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morrow is Another Day

初中时读过一本小说，故事开篇，女主角以第一人称视角骄傲地说：“我总相信，我会颠倒众生。”后来看《飘》，几乎是第一个时刻，就把这句话安到了斯嘉丽身上。

我是在15岁时读《飘》的，刚升读高中两三周一气啃下一本西方大部头，还是得益于学业压力尚可，让我有时间精力将炮火横飞的动荡时代与大段大段温情而充满寓意的景物描写（异国风光，哪怕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残酷战场）搬到老教学楼天台上温情脉脉的天台草皮上。

刚读完书时特别年少轻狂，像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千金小姐一样一掷千金地描摹开放式结尾后留存于想象中的第一千零一个哈姆雷特。我还记得当时的原话是这么写的：“他们都太棱角分明，分明得像他们的爱憎和时代里呛死人的硝烟，因此深深的拥抱可以拥有绝妙的性张力，可这种性张力也一再刺伤了对方。后来他们会有很多个男人或女人，在这些无关紧要的男人女人的床笫枕畔不经意地提及彼此，一带而过的速度快得充其量一支烟的功夫，然后用毕生来怀念他/她。玫瑰被认错也是玫瑰，红颜祸水是褒义词。这样才对得起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蓝色天鹅绒，才对得起流言蜚语无法湮灭的传奇和那些荡气回肠的岁月。”

非常天真，非常轻狂，非常奢侈。续写是青春期的孩子才有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资本。尽管我依然认为斯嘉丽和巴特勒不会在一起，但面对这么一部史诗，Tomorrow is Another Day落地，一切续写就都已经是无谓的狗尾续貂。记得续作《斯嘉丽》的短评区有一句话：“这是本望梅止渴的书，帮助每个看完《飘》的人度过了很难熬的结局。”深以为然，有些作品的存在本身没有意义，它的意义是另一部震颤灵魂的鸿篇巨著和被震颤灵魂的人赋予的。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怀者断肠悲痛。

说回电影。Ritz Cinema经典重映，时隔整整八十五年向斯嘉丽·奥哈拉和瑞特·巴特勒致以光影中跨时空的敬礼。时长约四小时，全程英语原声无字。语言不（完全相）通的情况下依旧感觉时间飞逝，四小时尤其是后程像被按了快进键（当然电影相比原著也确实极大削弱了时代变迁、战争和政治的部分，美蓝死后梅兰妮迅速一病不起，剧情行至终章，3K党甚至算是被一带而过了。），果然，经典都拥有着时光无法褪色的魅力。

写《乱世佳人》的观后感，不能不提的当然是绝对的女主角斯嘉丽，我实在爱她。她不是玫瑰也不是野草，她比玫瑰更娇艳比野草更坚韧，她的生命力是在她俯身啃食那颗带泥的胡萝卜或扯下绿窗帘裁剪成裙时不要命地蓬勃绽放的。华丽繁复的裙裾或堂皇奢华的庄园都无关紧要，甚至整个浩荡的时代都是她的背景板——当然，说到底还是互相成就。那场横贯美国历史文明命脉的战争镶嵌着的是一个如此自由独立纵情高歌的女性坚韧不拔的成长之路。她当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但她的野蛮生长和成熟早就在还没有“大女主”这种网络热词的时代令人刻骨难忘。

“银河艳星单人匹马，胜过漫天烟花。”烟花绽放在最漆黑的夜空才最璀璨。一部好的作品一定要涉及时代变迁，最好横跨无数撼动社会与文明的历史大事件与江山易主群雄逐鹿的风云变幻的大时代，这在跨文化的背景下依然适用。曾经的某个下午在《乱世佳人》和《霸王别姬》中举棋不定——两部作品分别荣登我个人观影TOP的冠亚军，其共性就是描摹变迁与动荡的史诗。那天下午是本着文化相亲的原则选择了后者，人生嘛，总要遇见一个莱斯利——虽然《乱世佳人》里我爱上的是克拉克盖博，说来也算幽默。但话又说回来，谁能不爱瑞特呢？这个游走于投机倒把灰色地带、穿梭在封锁线中的狡黠的商人实在极富魅力，所以才能以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和斯嘉丽天雷勾地火火星撞地球地碰撞出激烈得没有明天的火花，那是荷尔蒙之外的最原始赤裸也最极致纯粹的东西。他们接吻时我总觉着这世无其二的一男一女的灵魂是在狠命撕咬的，松开彼此的嘴唇应该微微沁血。15岁的时候写：“斯嘉丽其实不懂爱情，懂爱情的是玛格丽特。”其实角色也好作者也好，爱到尽头不都是一堆玉石俱焚的废墟？斯嘉丽狂热地追逐过阿希礼，但那只是执念层面的爱而不得，镜中月、水中花，幻象而已。她在这种幻想中塑造爱也被爱塑造，在爱里受伤也刺伤爱她的人，可是那些淌血的伤口也倒映出她惊心动魄得让人绝望的美和春风吹又生的坚强。

整个故事里还有一个小人物我极其喜欢。贝尔·沃特林，那个臭名昭著的红头发妓女，瑞特的半个红颜知己。其实跟一个干这一行的女人做朋友没什么不好的，毕竟相比包裹紧实的衣冠禽兽，赤裸来得更有尊严。她初登场时本着不打扰其他观众的原则我遏制住那声到了舌尖的叹息——电影里她不是一头张扬的如火红发，可惜。

中场休息过后，电影进入后程，我也开始揪心了。看过原著意味着你清晰知道故事的脉络，知道帷幕徐徐拉开后的下半场，女主角一直在失去。她要伤害瑞特，她要失去美蓝，她要被瑞特伤害而胎死腹中，她要和瑞特在让人难过到窒息也绝不张口的倔强里撕扯——酝酿的爱意不自知，自知的爱意几经消磨余量已经告急、她要眼见着梅兰妮缠绵病榻而生命垂危，她要终于弄清自己爱谁然后最是故人留不住。果然《白发魔女传》那句深入骨髓的影评诚不欺我，爱要面目全非才好看。更无望的是你只能坐在那里等待面目全非的降临，就像一个无力回天的选秀歌手眼睁睁看着主持人念出晋级名单宣布自己被淘汰，或者更决绝一点，像个死刑犯等待着生命尽头响起的枪声。美蓝，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登场了，她的生命像被暴雨打折的花，还没开始鲜艳就黯然地零落成泥。每次看见她蓝色的裙子我都心头一紧，出于对蓝色天鹅绒预示的悲剧的恐惧而本能地拒绝这象征灾难的颜色的到来。虚晃几枪之后那一刻还是无从逃避地来了——我时常觉得那道从未绊倒过斯嘉丽的栅栏把她绊倒了很多次，死去的是美蓝和父亲，摔得元气大伤的却是她自己的灵魂。但没关系，因为她会站起来，她还是会疲惫却充满希望地对着远方无意识地开颜一笑，然后说出那句经典的台词：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梅兰妮死了，阿希礼毫无办法甚至反应都欠奉的只知伏案哭泣，幻象破碎。阿希礼其实就只是一个很不成熟的理想主义者，梅兰妮倒是个长姐如母式的人物了——曾经我是这么写的。她怜悯、仁慈、温柔，十里八乡出名的好心肠，完美到不真实。看原著时只觉得她对所有人无微不至，这种无微不至甚至不知为何激起了心底微妙的反感。再看电影才懂当年幼稚，接生、开枪打死那个北佬，然后像所有生死之交一样保守这个波澜壮阔的秘密。情敌的视角太狭隘了，最难能可贵还是尽在不言中的惺惺相惜。

瑞特走了，带着心灰意冷甩开深切爱过的女人恍然的眼泪和徒劳的挽留。斯嘉丽站在大雾弥漫的家园茫然着，伏倒在台阶上哭泣，然后拨云见日地迎来影史留名的经典镜头，在艳烈得像是要不留余地的燃烧一切的夕阳之下，全剧终。乱世里铺开浩荡的画卷，有人称它为美版红楼，有人奉为圭臬认为影片堪称自己的人生电影。这种时候便更觉得，我们需要大荧幕，电脑或手机屏幕太单薄，人总得敬畏点儿什么。

那就举杯敬电影，敬斯嘉丽，敬随风不逝的乱世佳人，敬泰拉。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时间宏大，战争遥远，爱情破碎，但土地永恒。

2024.4.27 悉尼 Ritz Cinema 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