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宣言，也要语言

最好的地方，应该是一种新的女性形象和视角，如《 我同学唐艺导演的短片《天下乌鸦》为什么能拿下金棕榈？ 》中强调的，戏中女性”是个观察者，研究者，评论者（片名就评论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还是拿着表秒计时的测量者"。无可否认，这是女性视角片子的创新。

除此之外，短片创作也有整体性，设计也很精巧，有不少优秀的方面，但是我的感受和很多观众一样，也是比较复杂的，比如以下几个方面：

1. 片子虽短，但故事结构完整精巧。女学生提供了视角，胡子男构成了片中的故事。从饭局开始就有铺垫他虽然同流合污，但可能和其他人不一样。在KTV他也做了不一样的选择，建立了观众对他的期待。最后发生反转，他不同只不过因为他性取向的不同，其实本质上也是一样，表明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的主旨。故事设计是完整精巧的。

唯一的败笔是在KTV里不应该让男性说出”死胖子，这么挑剔“，看似伏笔，实际漏了底，观众已经意识到他是男同，无法建立起他的道德品质有所不同的预期，也无法支撑女学生为什么和他好像有所共情的戏份，大大削弱了后面反转的效果。因此戏剧张力差了很多。这里如果换成女性来说，效果会好很多。

2. 夸张非现实的表演。夸张的表演其实削弱了表现力，基本上就是直白地宣称“这些人丑陋、封建、庸俗”，缺乏视听语言的表现力。观众角度而言，虽然这些点大家可能都在生活经验中有所体会，但是光听宣言，本身没有新意，共情程度自然有限。所以也有评论称此片“不要语言，只要宣言”，不可谓不精辟。

当然，短片有篇幅和预算方面的很大限制。假设这里用更现实、生活化的表演，在这几个场景中，表现力度可能更差。毕竟生活中的情形没有这么戏剧化，而且这些演员演技表现力显然也有限，因此需要增加情节或者强化表现情节中对女性不尊重来加强力度，前者会增加篇幅，后者会重新落入传统的“女性受害”的套路，是导演选择的视角所想要避免的。简单来说，就好像如果有3分钟来骂一个你恨之入骨的人，最有力的方式就是在3分钟里把所有最脏的话都骂出来，看客一定大呼过瘾。但是如果需要用1个小时来骂人，光说脏话的话看客肯定觉得无聊透顶，只有把对方的恶行都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才能让看客同理心大发，和你一起同仇敌忾。

因此总体而言，在短片的篇幅中，选择较夸张的表演确实保证了一定程度的戏剧强度，同时还能够强化影片黑色风格，掩盖演员演技不足的限制。可以说是聪明的选择。

3. 不适感的营造。片子中女学生疏离的表情反应，“不合时宜”地说出自己的性经验，男人突然的狗叫，夸张的表演，确实都营造了一种不适感。理解导演用这样的不适感，来表现生活中此类场景中女性所感受的不适感。但总有一种看喜剧时，导演挠你咯吱窝让你笑，而不是用内容的戏剧性来让你笑的感觉。另一个方面，视听语言的应用，我总还是倾向于作用于观众的潜意识来影响观众感受，比如通过镜头视角，构图，色彩等等层面建立观众潜移默化的感受。如果是是通过突兀的台词/桥段设置来让观众感受场景中的不适感，就好像为了让观众心痛，直接给他胸口来了一拳，确实也痛，但是是胸痛，不是心痛。偶尔用一下会有刺激效果（很多大导也用），但滥用之后，其实还是在给观众不停制造外伤，观众也会麻木，走不进观众心里。

4. 视角方面，女学生是一个抽离的状态，对所看到的一切，好像也并没有特别厌恶，更多是一种讽刺和玩味的状态。这个状态当然是新的，因为生活经验上，好像很难想象一个女学生会有这样的反应。但另一面这样的表现好像又脱离了生活，离地而没有根基，对观众而言可能仅仅是一个符号或口号，也是为什么观众无法共情和共鸣。不是说不可能有人这样，但是如果要表现，需要有足够的支撑。

5. 主题方面，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其实没有什么新意，对有生活经验的人来说，显得浅显和简单了。所有的角色纯脸谱，就好像立稻草人打靶，对看客而言并没有说服力。也看出导演对这个主题思考的深度和对人的复杂性的理解。非黑即白的二元视角，更有可能加剧性别对立，而非促成两性之间或对女性的更多理解。影片评论的两极分化可能也反映了这一点。我的想法是，导演可以有自己的观点，但是电影而言，更多还是应该促进观众的思考，而非给出一个答案。这也能避免导演在社会和人性复杂性面前轻易显露出自己的傲慢和认识的局限性。

整体而言这部片子有主题，有故事，有新的视角，从制作角度而言无疑是优秀的，尤其是在短片的篇幅和预算限制之下，也可以理解戛纳给奖的理由。可是大部份观众显然不满意。我感觉根本的问题还是在于导演的出发点就是主题和视角，导致的结果便是主题先行，说教味道重，但电影语言粗糙。好像有完美的骨架，却缺少了血肉。我还是觉得，好的电影，应该是能走进人的心里的，因此还是应该从故事和人物出发，主题会在其中自然生发出来，走进人的心里，这样的主题也会更丰富和耐人寻味，也是电影的魅力所在。世界上可以有一万种方式来喊出口号，也可以有人创作更多新的方式来喊出口号，但是如果想要别人相信这个口号，还是需要有更扎实的故事和讲故事的方法来打动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