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与探索的命运游戏
德国导演汤姆·提克威的《罗拉快跑》是一部极具探索意味的实验电影。影片于1998年在德国上映,收获大量热度,随后也在世界各地斩获了不俗的票房成绩。《罗拉快跑》讲述了一个女友为了救男友,在20分钟内拼命奔跑凑齐10万马克的故事,看似陈旧老套,实则新颖十足。游戏化的叙事风格、后现代主义的拼贴剪辑、动感的电子音乐、大量的运动镜头......导演以先锋性的结构和视听语言给观众以强烈的形式快感,并在这场“奔跑与探索的命运游戏”中传达出对人类命运的思考以及对传统主流文化的反叛。
一、游戏化的剧作风格
大卫·波德维尔在《好莱坞的叙事方法》中提及类型电影的定义:具有特定主题、风格化的画面、固定化的叙事,此类电影为类型电影。经典的类型电影包括西部片、歌舞片、喜剧片等。在此层面上,《罗拉快跑》不属于类型电影的范畴,其对传统叙事模式的颠覆让人眼前一亮,可谓在银幕前掀起了一场81分钟的“电影叙事革命”。
影片开篇就交代了故事起因:男友曼尼因为搞丢了老大的10万马克向罗拉求助,随后罗拉为了营救曼尼而展开三次奔跑。每一次奔跑又因为时间的不同,致使细节改变,最后导向不同的结局,展现出人物命运的多种可能性。这种非线性的梦幻回环结构,直接突破了一直以来流行的好莱坞式的“起、承、转、合”叙事,影片不在以强烈的戏剧冲突为基础来营造可看性,而是充分利用人的揭秘心理让观众参与到影片叙事中。罗拉能不能成功营救曼尼?每一次时间回溯重新开始后,片中人物的命运会如何改变?......情节强烈的不可知色彩不断激发观众观看下去的欲望。
同时,影片的叙事还带有强烈的游戏化色彩。在动画与现实的画面交叉中,时间是一个超现实的概念,可以被中断、随意停顿、复原。伴随着罗拉“营救任务”的失败,观众跟随着她就像游戏闯关一样一次次重开,重开后依旧是相同的奔跑路线,在途中再现相同的情景、碰到相同的人,加上奔跑过程中主观视角的运用,这一切就像是游戏剧情中设定好的场景和情节,直到二人都活着且成功解决10万马克的赎金问题,才真正“通关”。
悉德·菲尔德的“三幕式”被认为是经典剧作结构:开头——小高潮——高潮——结尾,这样的结构在以往的电影中屡试不爽,古典好莱坞时期还以此为“教条”,而《罗拉快跑》正是以其游戏化的剧作风格对这一经典模式发出了颠覆和挑战。
二、实验电影的表现形式
《罗拉快跑》是形式主义实验电影的代表,影片开篇就以英国诗人T·S·艾略特的诗歌——“我们不可以放弃进行探索,探索的终极将是开始时的出发点,就让我们重新认识它吧”,从字幕文本上预示和奠定了全片的探索基调,并在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完成了艺术内容和表现形式的完美融合。
影片以后现代主义的拼贴剪辑完成了对情节内容的游戏化讲述,大量的跳切、黑白画面与彩色画面的交替、动画内容的插入、主客观视角的切换、分屏处理的交叉蒙太奇......这样快节奏多技巧的画面剪辑,无时无刻不在掌控着观众的情绪。如罗拉第一次接到曼尼的求助电话后,将红色听筒抛向空中,镜头对着她的正面快速前推并跳切,表现人物在快速思索;随后导演再用一个围绕罗拉的环移镜头,配合闪切的手法将其他人物的照片定格快速剪接在一起,表现出罗拉此时无任何头绪,在着急地搜索可以借钱求助的对象。仅仅是这一小段,导演就成功引导观众在全知视角和主观视角中自然切换,观者既在上帝视角注视着罗拉,又不自觉地代入她,仿佛跟着她思考,心也焦急了起来。再例如影片通过画面分割的方式来展现罗拉和曼尼在同时异地发生的情境。导演利用特效的分屏处理,画左部分展现濒临绝望而准备抢劫超市的曼尼,画右部分展现救人心切而狂奔赶来的罗拉,之后第三个钟表的画面插入屏幕下方,时间直逼“死亡时间”12点,这种特殊的交叉蒙太奇制造出紧张激烈的气氛和强烈的悬念感,达到了让观众窒息的“最后一分钟营救”的效果。
影视声音是掌控影片节奏、渲染影片氛围和调动观众情绪的有力武器。《罗拉快跑》中充斥着大量的Techno、Breakbeat等电子舞曲,动感的节奏加上紧凑的鼓点声,不仅完美衬托出罗拉狂奔的视觉影像,也强化了影片紧张急促的节奏,让观众兴奋不已。苏联导演爱森斯坦、普多夫金等人曾在《有声影片的未来》中提出“只有将声音同蒙太奇的视觉片段加以对位使用,才能为蒙太奇的发展和改进提供新的可能性。”《罗拉快跑》在最紧张的部分,导演一反常规地对画面进行声画对位的处理,这种声画蒙太奇的方式给人以印象深刻的对比效果。在第一次奔跑的尾声部分,罗拉和曼尼从超市抢劫得来10万马克,两人牵手逃跑,此时的音乐由之前快节奏的金属打击乐变成了舒缓、悠扬、平静的小爵士曲。这样的背景音乐和他们被警察追击、违法逃命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声画对位的处理营造出强烈的戏剧张力和悬念感。随着一声枪响,缓慢抒情的音乐这才戛然而止,罗拉由于警察的走火中枪倒地,观众悬着的心此刻落下,或震惊或哀叹或是瞠目结舌,声画对位的效果在此时达到极致,增强了影片的感染力。
在《罗拉快跑》这部影片中,颜色的运用也充满了象征意义。影片最突出的就是红色:电话的红色,头发的红色,钱袋子的红色,街道背景的红色,偷车男孩衣服的红色......刺目的红总是出现在各种地方,传达出一定的含义。比如罗拉那一头耀眼的红发,不仅象征着她的激情与活力,也象征着她对男友曼尼浓烈的爱情。罗拉的红发在她狂奔时随风飘扬,就像一团燃烧舞动的火焰,把她从众多人物中凸显出来,表现出导演对她的钟爱以及对这种不停止奔跑的坚韧精神的肯定和歌颂。红色也是危险的颜色,预示着不安和躁动。比如第一次奔跑时红色的钱袋子、街道背景的红色线条、红色的救护车等一连串的红都暗示了这场奔跑的危险、结局的失败。影片中对黑白色彩的运用也别有意味。相对于红色的鲜艳,黑白则显得暗淡、压抑、沉闷。曼尼的黑色上衣、电话亭里的黑色电话、父亲黑白相间的西装、银行警卫的黑色外套、黑白的修女服、黑白的挂钟......总之,这些暗淡的色彩组成了罗拉周围的世界,也暗示着罗拉之外的众人生活在一个烦琐、压抑、沉闷的世界。此外,颜色细节的改变对情节发展还有隐藏的提示作用。比如每一回奔跑时装钱袋子颜色的不同也暗示了结局的不同。第一次钱袋子是红色,暗示了结局是危险的;第二次则变成了绿色,绿色是希望的颜色,表明这一次罗拉是怀揣着希望去救曼尼的,可不幸运的是曼尼却被救护车撞死了;第三次钱袋子又变成了金色,金色表示收获、丰收,所以也预示着只有这一次奔跑结局是好的。导演对颜色娴熟清晰地把控,实现了让画面“说话”的效果,使影片色彩得以充分参与叙事和表达情感,增强了整部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三、反叛颠覆的文化情绪
影片有着浓厚的后现代主义风格和气息以及反叛传统、反叛主流的文化情绪。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声、狂奔的急促喘息、人物之间不耐烦的交谈、愤怒的争吵、发疯式的尖叫......所有这些都传达着世纪的焦躁、骚动、不安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淡漠和紧张。罗拉每一次奔跑,下楼梯时时间点的改变,不仅会影响自己的结局,也会导致遇见之人的命运随之改变,这种游戏化的设定,强化了影片的戏剧性和荒诞感,也表现出人生命运的不确定性和世界的不稳定、不可预测和无法把握。故事情节的一次次重开,即是导演对人生未卜命运的哲理性探索。
《罗拉快跑》表面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救赎故事,但与以往的影片相比,它又显示出自己的独特气质,对主流文化、特别是传统父权文化展开了挑战和颠覆。影片中的救赎不再是以往爱情电影中伟大男性对弱小女性的救赎,导演创造性地让女性成为了救赎的主体,罗拉一次又一次为了爱情,为了营救男友而不停地奔跑。影片中,罗拉的形象也一反那些金发碧眼、穿着小香风套装的传统淑女造型,而是红头发、蓝背心、绿裤子这样富有运动活力和狂野奔放的形象,撕碎了一切欲望的目光。与罗拉自由、大胆、坚毅形象形成对比的,是片中懦弱、颓废、窝囊的男性形象:男友曼尼弄丢了钱只会焦急无助地向罗拉拼命求助,在电话亭里暴躁地砸电话,像孩童一样啼哭;父亲深陷婚外情的泥沼,无奈地与情人拉扯争吵,戏谑的是罗拉和情人肚子中的孩子都不是他亲生的;身穿红衣骑着自行车和罗拉说话的男孩,看起来阳光帅气,实则是个小偷,自行车是他偷窃的。影片瓦解了传统父权文化中权威的男性形象,他们不再高高在上、勇猛正义,也不再是女性世界中的“神”。同时,枪,在以往电影中往往作为男性符号和权利的象征而存在。当罗拉勇敢地用枪指着父亲、指着银行里的众人强迫抢钱时,这无疑对男性世界发出了巨大的挑战和威胁,罗拉夺枪的动作实则完成了对男性器具的一次阉割。影片中男性形象的崩塌,使得作为主人公的罗拉的形象更加熠熠生辉,罗拉的善良与坚韧、自由和叛逆完成了对女性形象的再书写。
综上,《罗拉快跑》是一部带有游戏性质快感十足的实验电影,罗拉的这场奔跑与探索的命运游戏,实则也是导演在电影艺术内容与表现形式上的尝试与探索。梦幻回环的游戏化叙事、后现代的快节奏拼贴、动感热辣的金属风音乐、强烈反差感的声画对位处理、极具象征意味的颜色使用,这些非常规的电影手法突出了影像的实验性、新鲜感、奇观性特质,给观众以崭新的观影体验。同时,影片绝不是一部只有形式快感的爆米花片。导演汤姆·提克威在表面荒诞的情节之下,将自己对时空、生死、人类命运的哲理性反思巧妙传达,并通过对罗拉这一女性形象的再书写,宣泄出反叛主流传统、反叛父权的文化情绪,最终使影片成为一部观赏性、思想性、艺术性完美结合的具有鲜明风格的电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