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牛的受难

《愤怒的公牛》是关于前中量级拳击冠军杰克-拉莫塔的电影，但这部影片与拳击本身没有什么关系，正如导演马丁斯科塞斯充满哮揣、教堂和电影的童年一样。观众在开始观看这部“影史经典”时，大概会对为何拍摄这位拳王而好奇。是由于他凭借拳击运动成就一段《洛奇》式的“平民英雄”传奇，还是可以如《百万美元宝贝》将拳击梦想为纽带讲一段人与人的深刻友情故事。可是，这部影片也意不在此，它讲的是一个希腊悲剧式的，被嫉妒之原罪缠绕满身男人，他围绕着拳击场寻求救赎与惩罚的故事。

影片的故事从一段被绝美的慢镜头拍摄的拳击舞步之后开始，一个粗大丑陋的男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脸上的伤疤和弯曲的大鼻子使他的脸变形，他有双粗壮的脖颈和肥胖的退役运动员的身材。他在剧场后台正准备着什么，对着镜子说着话。这是一个失败的男人，他没有像洛奇一样抱得美人归，也不像麦基一样英年早逝。他的手势笨拙有力，语气粗鄙强硬，这是一个被命运摧毁的男人。这部影片并没有让我们看到一个身材修长、速度极快的拳手，然后让我们适应他的衰老；而是故意在一开始就以闪回的方式让我们看到老态龙钟的拉莫塔。对，这就是斯科塞斯的用意，他想让我们知晓此人是个被糟糕命运捉弄的失败者，而这个命运不是什么冥冥之中有的一难或是某种因果律的天灾，而是他本身的原罪。

这是个失败的男人，观众们会好奇这是什么导致了他的崩溃，是40年代统治小意大利的黑手党还是一场凄惨的拳击场失利？但随着影片深入挖掘拉莫塔的生平以及他每场重要比赛的过程，我们意识到斯科塞斯并不想让我们关心拉莫塔是如何走到今天的，没有让我们了解拉莫塔的具体情况。他的家庭出生，他的童年经历，他的拳击训练。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出色的拳击手，在同一级别的比赛里所向披靡；他也是个粗鄙的男人，哪怕对女性也会施加暴力：杰克的第一任妻子正在为他煎牛排，当他抱怨她煎得太熟时，她咆哮着拿起牛排，好像要扔向他，但她却把牛排放到了他的盘子里。他大声斥责妻子，掀翻桌子，像个精神病人。这是一个非常“完全”的形象，你不会期待着他有个惊人的人物弧光，他现在是这样，过去已经成为，未来也将照样。

真正的故事开始在他遇见第二任妻子——薇琪时。薇琪是一个高大、年轻、有着低沉沙哑嗓音的迷人金发女郎，杰克对她一见钟情。年仅 15 岁的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得多，在许多镜头中，她看起来比拳击手拉莫塔更高更强壮。初次见面时，薇琪便看透了杰克，杰克笨拙的一举一动像小孩一样可笑。他们是一对美女与野兽，薇琪是个饱经世故的少女，杰克是只在人类文明中的野兽：强壮、野性、未经世事。这对夫妻的故事以突兀的彩色镜头展现，浮光掠影，对于常人足够重要的结婚、蜜月、生子在斯科塞斯对杰克的看法里，并不重要，甚至是奇怪的事。他们的关系最重要的事，是杰克的原罪，是他的“嫉妒”。薇琪提到丈夫的一个对手时随口夸了一句“长得挺帅”，杰克便勃然大怒，他冲上去狠狠地、有条不紊地毁掉了那孩子的脸。影片以常态甚至轻蔑的态度描绘这个颇有道德争议的场景，它将杰克的原罪慢慢铺开。为了进行拳击比赛，杰克需要长时间的禁欲（这也是职业体育最臭名昭著的厌女谣言之一），杰克开始沉迷于维姬对他不忠的想法；你会感觉他在试图抓住她的把柄。他的怀疑导致他对她大打出手，并殴打了他的哥哥乔伊，即使后者是他的经纪人、陪练和最亲密的朋友。电影中那些围绕着嫉妒心的实质问题，如杰克的怀疑是否真实，妻子对杰克嫉妒心的第一反应，甚至是妻子如何原谅杰克的殴打和离开他，都没有回答。斯科塞斯只想描绘这个嫉妒心，毕竟人类的原罪的缘由，恐怕只有上帝知道。

有原罪，自然有惩罚。影片的惩罚一部分在拳击场上。影片的拳击场景血腥残酷是前所未有的，正如影评人罗伊的评论：洛奇（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一只小绵羊。鲜血、汗水、肿大的脸和流血不止的伤口构成了杰克拉莫塔的受难。这些格斗场面快速、血腥，而且是近距离拍摄。我们不是站在观众的立场上，而是站在拳击场上感受杰克-拉莫塔的受难。打斗场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音轨和多个被扯得支离破碎的、满含着着恨意拳击的镜头。在与他最亲密的朋友和兄弟乔伊决裂后他开始了他最后一场拳王守擂战。他满身鲜血，人们用清水擦拭他的伤口，却变成了用他自己血擦拭他的身体，他站起来痛扁了对手，最后被铃声拉开。可是在新的回合，斯科塞斯用一个希区柯克变焦将我们代入杰克的视角后，杰克决定被动挨打，他决定接受嫉妒之罪而来的惩罚。

“来吧！来吧！打我！”杰克愤怒地叫着，他想要他的惩罚，他要用他肉体地疼痛，拳击场上的荣耀的丢失来惩罚自己。对手便一拳又一拳的满足他，我们能通过慢镜头看到他的鲜血四溅，耳边响起稀里糊啦的各种声响，他用双臂撑在围绳上宛如钉在十字架上的神子。他乖乖接受他的受难，输掉了这场比赛。铃响之后，他没有倒下，第一时间给他的对手说：“雷！你打不倒我！你看我，没有倒下！”。是的，他只是想受难罢了，命运给他的力量还未失去。

可是力量是终将失去的，在紧接着场景里，我们看到了一个肥胖的杰克拉莫塔。罗伯特德尼罗为了这个惊人的改变短期增肥了25公斤，将这个敏捷健壮的拳击手，变成了一个肿胀的弗莱肯斯坦。他未所想的受难慢慢到来，他的妻子离开了他，被某个仇家设了个仙人跳的局对他进行了道德指控。他为了集齐保释金，又掩饰他的窘境，他损坏拳皇腰带去拿去宝石。可是事与愿违，他还是被抓进了监狱。他本是一个野兽，一个只能在拳击场上释放愤怒的公牛，在失去年轻的力量之后，他只是一个毫无社会能力中年男性。他用头和拳头撞击牢房的石墙，沮丧地啜泣着，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动物！"。意料之外的惩罚直接摧毁了他，愤怒的公牛只能无能狂怒。

有了惩罚之后，杰克引来了救赎。远离了薇琪（女性）之后，嫉妒的原罪也远离了他。他奔向他的弟弟乔伊，对他不停地亲吻以表示歉意，这是他之前所抗拒做的。他进入剧场后台，衔接着影片开头，他模仿着《码头风云》里马龙白兰度饰演的男主角的台词。这是一段载入史册的表演，《码》中的男主角同样是一位拳击手，在故事中完成了自己完整的人物弧光：从一个堕落的黑帮打手变为一个工人阶级英雄。德尼罗并没有在这个桥段模仿白兰度，而是德尼罗模仿着杰克拉莫塔——一个在故事里从头到尾都是个愤怒的蛮牛的人去模仿着一个大英雄——一个走完从卑劣到高尚的人物弧光的电影人物。直到最后，杰克拉莫塔依旧没有完成自己的人物弧光，也没有得到救赎（我们不知道乔伊是否真正原谅他，不知道他的剧场生涯是否有新的成功）。但我们看到了杰克拉莫塔正在寻求救赎，救赎的动作已经开始。

《愤怒的公牛》可能描绘了一个最低劣的希腊式英雄，一个充满原始力量的男人被不可抵制的嫉妒之情吞噬。斯科塞斯是个伟大的导演，他试图将一个没有经过足够教化，充满原始野蛮的野人塑造成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在大半部分影片中贬低这个人，这个拳王在场上都不具有优雅和美感，毫不掩饰他道德上的瑕疵，并且没有如其他优秀电影一样完成一个漂亮的人物弧光。他只在描绘杰克拉莫塔的惩罚后，寥寥几笔几处提到他在救赎，结合德尼罗这个有可能是最擅长塑造极端性格人物的演员（愤世嫉俗的拉维斯，顽劣乖张的强尼小子）的表演，让我们感受到古希腊式的崇高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