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聂隐娘-一把矫捷的利刃，一只孤独的鸾

影片改编自唐人小说《传奇》，背景为唐朝末年，国力渐衰，各地藩镇割据势力雄厚，其中河北三镇之一魏博之主田季安野心勃勃，虎视眈眈于朝廷。本片的主人公窈娘（即聂隐娘），田季安的表妹自幼跟随嘉信公主隐入深山修炼剑术，跟随师父公主道姑践行杀一人救千万人的理念，但一次行刺大僚时却见其幼子可爱而不忍行刺，道姑见其剑术已成，道心未坚，将其返送回魏博刺杀其表兄田季安，故事情节由此展开。

开场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导演利用中景、远景、慢镜头的切换完整高效地交代了故事背景、人物关系及人物特征。当前一秒镜头精准地捕捉窈娘迅速敏捷、手起刀落直击马上僚王喉部要害的过程，而下一秒又切换至僚王中刺坠马这一慢镜头时，足以让人深刻感受到这位侠女刺客高深精湛的武艺和简洁利落的杀人手法。此刻的聂隐娘，犹如一把利刃，在乱世中维持着正义的秩序。观众可能会因此期待接下来影片会呈现出大量精彩激烈的打斗画面和以假乱真的特技以彰显乱世侠女的快意江湖，但随着故事情节的逐步展开，本片的基调却相去甚远。

侯孝贤导演曾在访谈中对影片中刺客最终没有行刺的情节做出补充解释：任何人都不应该轻易地杀人，判断一个人应不应该被杀需要一定的阅历，年轻时很难做出正确的决断。而在情节中展现聂隐娘从杀到不杀的心态转变则通过一个慈爱的父子人伦画面。主角潜入大僚寝殿，同时镜头由主角客观视点切换至主角主观视点，映入视角的是一个熟睡的父亲怀里抱着安睡的幼子，氛围温馨安详。主角为此打动中断了行刺，回到门派禀告师父“见大僚小儿可爱，未忍心便下手”，然如此人之常情得到师父的回应却是“汝今剑术已成，道心未坚，今送汝返魏，刺杀表兄田季安”何为刺客的道？如矫捷利刃，果决出鞘，以凌厉锋芒斩乱世恶贼于顷刻间，秉持着杀一人救千万人的信念行兼济天下的大义。但当一个刺客为细节的人伦亲情所感动，并为此摒弃了道心，便为其孤独埋下注脚。

窈娘沐浴时忆起嘉诚公主抚琴的画面和青鸾舞镜的典故，细品下来窈娘与嘉诚公主的人生是相似的。嘉诚公主为一个政治的理由远嫁魏博，遣散同行所有宫人后一心做朝廷制衡藩镇势力的工具，坚守自己的职责和本分。她可以是王朝的公主，可以是藩镇主公的夫人，无论如何她都是身负王命，身负社稷之责的皇室贵女，她担下了这责任和使命，可无人问她无法选择命运的无奈，无人问她身在异乡的孤独。只有听闻先皇薨逝，悲恸咳血而亡，从京城带到魏博的白牡丹一夕间全部随之枯萎，嘉诚才得以脱去皇权的外壳，诠释一个生命的内在渴望。如同见类对镜舞的鸾鸟，公主形单影只地抚琴，这一画面映入年幼窈娘的记忆，成了多年后窈娘的写照。窈娘心里自是明白，自己与公主娘娘一般，是那只没有同类的鸾鸟。

同样因为一个政治的理由，窈娘被迫与自己的表兄也是自己的恋人分离，自幼隐入山林学习剑术武艺，长大后又为师命行刺奸佞甚至自己的恋人表兄，这一切表面为一个高大正义的铲除乱世奸恶的理由，其实身不由己无人问。无人问窈娘在执行道义和成全人伦之间犹疑时的挣扎，无人问窈娘奉师命试图斩断情感强迫自己做一个冷酷刺客时的迷茫和无助，更无人问强弩之末的王朝，一个身世伶仃的女子能否真的以一己之力救千万人。于嘉诚公主和窈娘，社稷责任和江湖道义之下的不是浩荡的英雄颂歌，而是荒腔走板的人生和无人解的孤苦。

戴锦华老师曾说：“《刺客聂隐娘》的全部主题就是一句话：一个人没有同类。一个孤独生命的独自漫游、独自挣扎以及被迫的选择。”侯孝贤导演一向惯于在影片中使用全景或远景镜头，而在聂隐娘这部电影中大幅秀美平静的山水风景中主角莹莹孑立、缓缓移步的背影仿佛淹没在无声的山川河流中，更渲染了独自漫游的基调。影片中对第一次行刺的情节推动使人印象深刻，先是由楼阁上巡查的侍卫看到远处有异样时略显惊色、小儿玩蹴鞠时田元氏发现不明人士闯入等起到叙事作用的镜头引出窈娘行刺的情节，而后镜头切换至窈娘与侍卫打斗的场景，才为我们完整地展示了首次行刺的过程。导演别出心裁地没有拍摄窈娘在行刺之前的潜伏和准备，更未展示任何窈娘的主观视角，而是以旁人面对突如其来的闯入者的各种反应为先导引出完整情节，同时没有阐述任何窈娘对于此次行刺的主观想法，更凸显了窈娘是一个贸然打破魏博周遭人平静生活的异类，一个身手矫健但却无处诉说自己思想的沉默的剑客，巧妙地呼应了窈娘一个人没有同类的全片主旨。

嘉诚公主的形象与主角窈娘可以形成镜像的相应，好比青鸾和其镜中的倒影。不同的是，嘉诚公主和悲鸣而亡的青鸾一同结局，成了为帝王无谓牺牲的工具；而窈娘则选择在时局动荡的缝隙中悄然退场。导演设计了一个近乎开放式结局，观众不知窈娘最终去向何方、是否与负镜少年开启了一段新的情缘，或许留给观众无尽的想象空间，也或许对于窈娘来说，半生如浮萍漂泊后，只有在秀丽山水中隐去雪泥鸿爪的印记，遁入滚滚红尘就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