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影像”与叙事剧本最伟大的一次融合:最逼近“真实”的史诗时空感来源(兼提侯孝贤头顶仍不可逃脱的“历史”叙事阴云)
总结:气魄宏大的史诗感,“时间-影像”的贯彻程度(在一个叙事电影中)达到如此极致,功力深厚,远超悲情城市。在我看过的侯孝贤电影中应该是第一名。
表演中国人,表演日本人,最后梦醒了发现自己不是日本人,台湾也不再是“日据台湾”,整个自己大半生身在其中的时代都是假的,大幕落下了,怎么不是戏梦人生。
前一小时观感:
侯孝贤以自然主义著称,爱用素人,接近真实生活实际事件时长的长镜头。但我一直感到一种奇怪就是,他电影中人物反应异乎寻常的慢、静,造成所有人物都有着近乎统一的不合身份的淡静从容的性格体征,我认为这一点已经是超过了真实生活中的自然和真实,再加上固定机位和有心构图的摆拍感,“自然”常常却成为了另一种人工制造的刻意。很多年轻后辈导演学侯孝贤,结果大多数人只学到了那种刻意。
后半程观感:
侯孝贤可能是仍用剧本,而却把剧本能够几近于彻底“溶隐”到影像中的第一人,看《戏梦》,几乎无法在第一遍凭直觉辨识剧本的结构(虽然还是有剧本。只要有剧本,不管隐没到百分之几,也还是有百分之零点零一叙事编织感的本质能被感受出来,即使他是侯孝贤,也不能百分之一百成功。失败案例如聂隐娘)。
但此片,基本上全部剧本隐到与 时间-影像 交融一体,最终成为一部无痕似水的史诗,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成就,是渗透了导演的了不起的意图还原人类真实时空感的影像意识。
所以,侯孝贤曾经说过,拍得不好的全部剪掉,只留下好的素材,空白的地方,观众自己会“补足”,这是越到后期,侯孝贤越尊重 时间-影像,但仍未完全甩脱剧本,在天时地利人和情况下,可以到达伟大的均衡境界,最伟大的历史片导演。
结局观感:
结尾宏大苍茫有力,虽说“宏大”一词常见,但我所评的此的“宏大”却并非同其他叙事片导演那种依赖剧本和情节的做作和机械,而是说《戏梦》中对 时间-场景 这一结构的表达几乎达到人类对真实生活的时空感官中所具有的两者均衡程度,因而,达到真正逼近人类真实感官的时代感,戏梦之醒,时代变幻,产生空前绝后的余韵。
一般导演即使有叙事镜头可以达到侯氏长镜头的 时间-影像 质地,但所有的剧本逻辑叙事任务、思想主旨内核表述的关键镜头,基本上都会暴露整片依赖机械剧本的本质内核,无法达到侯孝贤这么深厚的功力,《戏梦》剧本主旨的表达镜头(结尾镜头)也能离开台词和情节的编制感、对人工编制的痕迹几乎单抹到“无”,让承担内核表达的关键镜头亦能达到 时间-影像 的质地,当然这离不开影片之前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无数个等现实时长的长镜头,让无数碎片“时间影像”的积蓄从量变到达质变,累积的真实在影片结尾最终无限逼近,甚至几乎成为了真正的真实。
怎么能不说这种导演拍到这种电影,不是成功地模拟了一次造物神的神迹呢?造物神的神迹,就是造出这个真实的世界,这个真实的时空。
延伸来看:
一方面来看,“有剧本”的塑料情节在内核上离不开“动作-电影”的内在逻辑,或人工说教的背离真实,或剧本理性逻辑编织难以达到完美而导致的崩塌,可能是观众进入彻底的“时间-影像”、感受到真实的真实的一个阻碍;一方面,如果叙事剧本和时间-影像的结合能够到达《戏梦人生》这种水乳交融的水准,几乎完美的互溶,几乎完美的剧本隐没程度,那么,从人类离不开“事件”的本质来说,这其实也是另一面伟大的“真实”。
尽管《戏梦》有剧本,但叙事如果能无限逼近“事件”,非情节的、绝大多数人类对现实世界认知中具有的“事件”概念,那么叙事剧本本身也发生了质变,成为了非人工制品的真实,地位不亚于“时间-影像”。因为人类对历史的现实感受和认知,一定都是由事件构成,“事件”本身也是人类对现实真实世界感官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纯粹无历史事件的仅以“时间-影像”作为创作内核的片子(如随心所欲之类),我曾认为这是真实世界最好的还原方式,但阅片后仍然会有单薄感,切片感,也看它们遭到一些大众的批评和不理解,认为“缺少叙事是电影的原罪”,虽然大众观点偏激,而且他们往往需求的是“事件”变形后包裹上逻辑主义和消费主义糖衣后的“叙事”,只是好莱坞商业片式的“动作-影像”,但也侧面反映出,纯“时间-影像”为内核的电影,确实缺少这个真实世界的一部分。
(这些观众围绕“叙事”争议,基本可以说是华语最伟大两个导演,侯孝贤和王家卫的两派拥趸之分)
正反思考继续向前:
追究“历史”一词,继续思考,也并不能说,《戏梦人生》以“历史”为出发点创作出的作品,就比纯“时间-影像”的小品式“狭隘”电影《随心所欲》《阿飞正传》伟大。
因为所谓的“历史”概念,是否其实也是人类史学叙事发展以来,用无数的文字学究定论,为人类共同体塑造的一种新的、人工制造、集体驯化的时空意识,而非我们真的能体认的真实。同理,甚至连“事件”的概念也并非真实,唯一能被人类直接体证真实的,只有“经验”,一切由人的身体亲身经历过的当下时空的“经验”。
当对“历史”概念的笃信如笼罩在头顶上的阴云散去,当“事件”被祛魅甚至消解,我们能确认的唯一真实,只能回到切片式的纯粹“时间-影像”,纵使那些我们支持的作品没有大众期望的成段的人生叙事和历史叙事带来的宏大感和完整感,我们却用自己对真实的坚持和欣赏,捍卫了部分观众对“真实”及“电影真实”的某种底线。
所以或许我们能说:
二者不可兼得,
在人类一生中,我们对自己生命经验的“长度”感,通常要通过“历史叙事”实现,因此我们从叙事史诗片中,感受到的是生命经验的——“全部”——这一方面。
而绝对的真实,又只存在于切片式的“时间-影像”,因此我们在它们中感受到的是生命经验的——“真实”——这一方面,这注定我们在满足真正真实的前提下观摩到的艺术影像,只能使我们体味到无法承载全部生命经验的、管中窥豹的“瞬间”感。它使我们永远渴求追索着明知不可得的“完整”,从而空虚着在不可知尽头的“人生”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