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腹》小林正树:用极致的宁静,写极致的暴力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故事一开始展示了这个领主家中最神圣的圣物,就是象征着“武士精神”的盔甲人,镜头一遍又一遍像注目的眼神一样,瞻仰着这座圣物,缥缈的烟雾、昏暗的光影、肃杀的音乐,更是增添了这个圣物的神圣不可侵犯之感。这个圣物正是整部电影想要隐喻的主题——日本民族性中的武士精神。所有人都膜拜它,它代表着战争的荣耀,所有人把它作为家族的尊严和民族的信仰,但在和平年代,当社会发生变化,迫使人们无法在原有的生活秩序中继续生存的时候,这个荣耀、尊严和信仰,会演变成多么虚伪和荒谬的程度?这是一部经典的武士电影,也是一部“反武士”电影 ,这部电影就是把武士道的虚伪和荒谬展示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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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谬一:“武士精神”的内核,是忠诚、勇敢、是人类在各种如何终结生命的方式中,选择了为了信念和忠诚而死的英雄主义精神,选 择了这样一种给生命以重量,将生命彻底升华的方式。现在却变成了一种人设包装,只要把“主人死了,我也好想死啊”这种口号喊得响亮,你就是这条街最靓的仔了。更荒谬的是,这样的人,他们的客户也吃这一套,把这样的投机分子收编,也是为了在市面上营造出爱惜武士,弘扬武士精神的品牌形象。“武士精神”变成了一种人设包装、一种政治正确、一种公关话术。
荒谬二:“武士精神”在形式上有诸多繁文缛节,比如要穿着庄重的服装,比如很注重切腹的刀法,它不是随便乱来的,切腹刺入腹部时,要直切和横切,就是画个十字切,横切后扭转再提升,这是种技巧,然后再伸出头等待助手致命一击,砍下头颅。这样的刀法,既展示一种向死的决心,同时人不会立即死亡,会面临巨大的痛苦,直接一枪毙命,那根不算什么武士,能直面痛苦才是。于是首席家臣齐藤和侍卫们,给主人公的女婿千千岩求女一把木剑去切腹,木剑刺穿肚皮已经是很难的了,用这样的钝器横切操作,简直是一种暴虐的酷刑。切腹只规定了刀法,但没有规定不能是木刀,因此千千岩求女没法反驳,一旦拒绝,就相当于自证了自己武士精神是假的,所以这个傻孩子只好默默接受了这样的酷刑,最后由于实在无法忍受而咬舌自尽。
而因复仇而来的主人公津云半四郎,他也非常巧妙的利用了武士道的繁文缛节对齐藤进行了反击,根据切腹的正规流程,切腹的武士有权利pick一名他认可的介错人作为斩首的执行人,介错人一般是剑术高手,如果刀不够锋利,挥刀角度和力度不对,都会导致自杀者的头无法被砍断。如果这个介错人并不是切腹人认可的人,这个切腹仪式就不能成立,所以津云半四郎连续点了三个武士的名字,而这三个人都不在现场,这时,齐藤显然已经没有耐心了,但是又无法反驳这个规矩,一旦反驳,这就坏了规矩。
津云半四郎心中暗喜,你们不是宣扬正经的武士精神吗?你们不是最懂武士精神的要义吗?你们拿武士精神给单纯的孩子抬高轿,作为了虐杀孩子的借口,我今天就是要用同样的招儿先把你们绑架在道德高处,玩弄一番,这可是武士的规矩,谁忍不住捅破了,谁就相当于说——武士道是狗屁。切腹因流程不合规而被卡住无法进行,看到这里,整个电影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黑色幽默。武士精神不仅变成了一种僵死的荒谬的流程,也变成了一种道德绑架物,一旦站上去,脚下的台阶就自动消失了,每个想借“武士精神”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人,也都会被它的僵化反噬,只能在矛盾的逻辑里打着转,荒谬地煎熬着,令旁观者憋着笑,但谁也不能戳破。
荒谬三:刚才提到的三个被挑选的介错人,不是别人,正是领主家臣的核心成员,是当时见证千千求岩女之死,并把尸体抬回家,并对津云半四郎和家人进行羞辱的人。在津云半四郎来领主家之前,他已与这三个人进行了决斗,这三个倒霉哥们,虽然职级头衔很响亮,但其实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津云半四郎的剑术碾压其中的两位,并与最后一人进行了一场精彩的决斗,最终把他们发髻都砍掉了。如果按我们现代人的观念,这样的实力碾压如果要报私仇的话,直接杀死这三个家伙,然后再流亡天涯是最自然的,也不需要再回到领主家去自投罗网。
但故事并没有这样进行,津云半四郎按照当时武士的道德观,把他们三人的发髻砍掉,就相当于砍掉了他们的首级,如果他们三人是真正的武士,就应该因羞愧而切腹自杀,但这仨哥们儿,都谎称生病了,在家请病假。津云半四郎到领主家点这三人的名字,就是要让他们的主人,以及所有人,知道这些所谓的猛将其实都是虚伪的小人,他要看着他们为了武士道精神这块遮羞布,有苦说不出地切腹自杀,就算他们不死,他们也名誉扫地,社会性死亡了。
最后,津云半四郎在领主家切腹自杀,用武士的血洒向了这个虚伪的庭院,也是要彻底的撕毁这个虚伪。他像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样,面对四面的围堵和追杀,对抗着这个虚伪的制度,最后来到那个安放着武士盔甲的圣物的房间,把这个木乃伊一样的盔甲像人质一样挟持,最后把这个僵死的,空壳子的神圣象征物彻底摔毁,这相当于把整个日本人传统的精神信仰摔毁了!
评论家唐纳德·里奇(Donald Richie)将《切腹》描述为“一部反武士的影片”。正如在小林正树导演的影片《人间的条件》中,以及在他的电影中反复出现的那样,导演小林所关注的是一个孤独而勇敢的个体,他反对腐败、不人道和压迫的体制。津云告诉齐藤,那些被吹嘘的武士荣誉准则“只不过是一种伪装”,一种只有在公众面前才会遵守的空洞骗局。
日本的影视剧很喜欢写这种“无罪杀人犯”,就是杀人者是有苦衷的,他受的苦看似指向了某个具体的人,但其实又是社会性的,是来自历史的齿轮,来自社会的变迁,比如他的流离失所、家人失去生活来源是因为主人的没落,而主人的没落是来自于天皇的削藩,时代的一粒沙,普通人的一座山,而他的小家庭不过是社会压力传导的最后一个环节,在这里是社会的把他逼向了死路,而武士道精神又把他的嘴堵住了,所以最终的切腹,不仅仅是用暴力了结私仇,还有用暴力发出匡复正义的呐喊,让真实的血,洒向虚伪。至此,随着真正的武士,以这种悲壮的形式倒下,伪劣的武士被打的落花流水,神圣的空壳子木乃伊武士祖宗被摔毁,虚伪的武士精神彻底破产了,这是一个英雄主义时代的落幕。
但在影片最后的最后,古老的盔甲被虔诚地恢复在底座上,而当天事件的所有痕迹都从井伊官方记录中删除了。津云对压迫秩序的勇敢反抗似乎是徒劳的。这样的结局可能表达了导演小林正树悲观主义的倾向,但是,正如他在1972年接受琼·梅伦采访时所说,“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悲观,虽然检视人类历史后很容易变得如此……《切腹》以悲剧告终。但我的潜在主题远不止于此。我试图表达人类能够克服世界悲剧事件的可能性。”影片上映后,日本国内外的许多评论家都对血腥场面感到震惊,一些日本评论家认为,小林不仅批评了神圣的武士传统,还批评了日本最近的历史。这不是误读,小林特别指出,他对日本封建历史的谴责是对战争时期军国主义和财阀(在战后主宰日本的大企业)等级权力的讽喻性攻击。
在形式上,本片虽然是一部黑白片,而且有大量的对话叙述,很多时候人物静坐着谈话,画面也常常是几何静止的,人物跪坐在方形的房间中央、方形的白色席子上,但画面干脆利落,一点也不闷,主要是影片给人营造了一种非常极致的张力。不管是从片名,还是主人公及时代背景,观众都在期待着某种极端的纯粹的暴力,在这之前的一切,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黑云压城的可怕的宁静,越是静止,越是可怕。
影片的张力还体现在戏剧的悬念上,大家都知道接下来肯定会有人要杀人,但是是谁杀了谁,谁是谁的谁,什么时候杀,发生了怎样的决斗和杀戮,都是一团迷雾,随着剧情层层被解开。
另外,影片的张力还体现在对暴力的展现上,虽然影片上映后,日本国内外的许多评论家都觉得太过血腥,但以我们现在的眼光看,导演对暴力的展现其实是非常克制的,和中国的武打片不同,他没有表现什么复杂漂亮的拳法脚法,也不是美国好莱坞那样血像喷泉一样喷薄而出,《切腹》电影中,武士使用的都是真剑,武士在真正的使用武器,它很沉重,因此动作不是舞蹈性的,而是简洁的,有力量感的。导演认为,过去的武士电影中大部分的打斗更像是一种舞蹈。因此,所有的剑都是只用手挥动的。而在现实中,当使用真正的剑时,如果不使用臀部运动,你就无法切割任何人。因为真正的剑很重,演员必须使用他的臀部运动。
我认为本片最大的魅力在于,导演在用静止去反向地表现出暴力,这其实是非常难非常高级的。在津云和大坂两个武士决斗的时候,他们比的是出刀的速度,在瞄准和找到对方漏洞之前,有大量的静止和等待,一切都在屏息凝神,这时导演用大量的镜头展现了风在动、草在动、光和影在动,是用静止拍出了暴力的张力感,电影中每一个镜头都不能舍弃,是一件真正的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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