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般的男人女人们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日本导演五社英雄在其执导生涯后期拍摄的“女性三部曲”(《阳珲楼》,《櫂》,《鬼龙院花子的一生》)皆改编自女性作家宫尾登美子的小说。五社英雄擅长拍剑戟片,而宫尾则擅长描写传统艺妓世界的风物情态,这两位大神合作的电影自然是刚柔并济了。《鬼龙院花子的一生》也是三部曲中比较出彩的一部,下面简单评说几句。
女性作家宫尾登美子
宫尾登美子1926年出生在日本四国岛土佐藩(高知县)一家操持传统艺妓生意的家庭,从小就对艺妓世界耳濡目染。母亲曾经当过艺妓,生下她后就去世了;父亲对于她来说就是个冷酷的额“艺妓贩子”;她感到自己始终背负着“卑贱职业人家小孩”的恶名,想要彻底摆脱家庭的阴影。1944年,18岁的宫尾与丈夫结婚生子并移民“新乐土”(满洲),以期用遥远的距离来逃脱内心的阴影。不曾想一年后日本战败,沦为战败国民,又过了两年才返回日本,不久就开始了写作生涯。
鬼龙院是小说里的艺妓院,也是宫尾故乡的投影,是既耻辱又充满眷恋的乡愁。宫尾生于斯长于斯,虽自觉身背恶名,却也练就了不二的人情世故洞察力。尤其是对传统艺妓世界的描写,更是有凭有据,刻画至深,引人入胜,也唤醒了人们对逝去传统的记忆。
男性导演五社英雄
五社英雄以拍剑戟片著名,《人斩》,《御用金》等都是脍炙人口的佳作。影片中空镜留白甚妙,以景渲情,镜头写意,配乐幽冥,动静之间,刀光之处往往带有禅境,实属不易。这样的导演,来拍宫尾的女性三部曲,来把握女人的苦与情,深入细致到内心,然后在到整体上女人的宿命,竟也能进得去,出得来,颇游刃有余。当然宫尾的本子功不可没,然而导演的板斧也的确砍的精准。
影片时代背景
从1940年开始往前回忆看,大概是大正前期到二战这段时间,正是宫尾登美子的青涩时代。日本在这期间依次经历了:开辟满洲,入侵胶澳,护宪运动,经济大衰退,无产阶级运动,关东大地震,二二六事件,七七事件以及对华开战...影片中也通过田边之口略有提及。可以说是一个翻云覆雨,新旧交替的时代。兴亡之感隐藏其中,影响到夹杂其中的家庭兴衰,个人离合。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樱花满开的时节,松惠在京都游郭的一间简陋小屋里见到鬼龙院花子自杀后的尸体,触景生情,从而有了这部电影。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影片结尾松惠撑开白伞与开头接应,正是对鬼龙院家族兴衰的见证与祭奠。
人 物
鬼龙院政五郎:
作为鬼龙院家的核心,着墨最多者,塑造的很完整。总体上前期暴戾,纯粹,直接,并常露出邪气,所谓“鬼”。后期受松惠和田边影响,演绎出善良,纯洁的另一面。其实一面是鬼,另一面是个孩子,需要歌,需要花子,更需要松惠,当这些女人一个个离开他时,他也一步步走向罗刹地狱,最后花子也背离他时,背后的鬼流出血泪。仲代又演神了的一个人,尤其和松惠的两次谈话与最后一场杀阵的复杂表情变化。最后与松惠对话那场戏,鬼龙院已衰落到存亡关口,空荡破落的家里只剩下政五郎和松惠两人,政五郎悲喜交集,悲的是曾经辉煌,喜的是松惠的真挚,仲代达矢把这种悲中带喜复杂而强烈的情绪演绎的丝丝入扣。
松惠:
贯穿影片的人物,政五郎的养女,后成长为坚强的女人。鬼龙院里的人除了松惠都结局凄惨,似乎被看不见的宿命裹住。松惠却不认命,活在鬼龙院,走了自己的路。且多次影响“鬼”养父内心善的一面。政五郎收养她是为了将来培养成艺妓赚钱,关键时刻却同意了她的上学请求。 松惠从而摆脱在鬼龙院的女人堆里你死我活,男人堆里卖肉卖汗的命运,善良的天性才得以保全。鬼龙院里的人都信赖她,她和丈夫田边结婚回来,鬼龙院又恢复了欢声笑语,宛如一家人。松惠上学,教书本身就是希望的象征,明治以来推行的国民教育,大正以来的民主运动,新的生活方式已经到来,而鬼龙院这座传统的艺妓院日渐凋敝,也隐约影射出时代的兴衰与更迭。
歌:
最悲剧人物。前期风光了一瞬,丈夫的感情即被牡丹和弦子夺了去,到花子的出生,政五郎所有感情都投在女儿身上了。冷艳的脸一如往昔,只是清酒越喝越多。最大的悲剧就是女人母性的维持,耗尽一生用在鬼龙院与政五郎身上,背负着一切,风光了男人和家族,自己却隐蔽在屋阴底下。片中多次出现钟摆,暗合她“活得最累”却无处可退的苦闷折磨与一生流逝于此的宿命。与弦子冲突那场戏尤其精彩,先是两女要去伺候政老爷,来向歌做“例行请示”,然后一个钟摆的镜头,接着歌去倒酒喝,简单几个镜头把歌内心的矛盾与苦闷都刻画出来,胜过千言万语。歌看到若无其事一口口吃饭的弦子,冷漠的弦子与其说是过去的自己,不如说自己的一生不过烟花一场,最后歌趴在地上痛苦挣扎,弦子若无其事的喝茶,把歌悲剧的宿命演绎的淋漓尽致。在得知歌患了伤寒后政五郎第一想到的是救花子...。 歌最后死的极凄凉,涂白了脸抹红了唇,回想往事三味线也哽咽,死前露出自己大腿上那个龙的刺青,原来她就是鬼龙院的另一半(这才想起为何影片开始时政五郎见到背上刻龙的夏木真理后不屑的走开),歌的悲剧性情感在此刻得到释放,很有力量。等到政五郎上来,见粉脸朱唇已化为凄冷葬花,多年积累的感情这才彻底苏醒,鬼是离不开龙的。 为时已晚,一再重演的悲剧。 鬼龙院至此由盛转衰。
花子:
着墨不多,寥寥几笔却也勾画出轮廓。成年了的松惠成为老师,给孩子们教书的镜头之后,马上接长大的花子与佣人放浪在街市上,花子骑在佣人脖子上用树枝抽他,学自行车摔倒后无理的推开佣人等镜头,暗示日后各自的不同宿命,到后来花子的第一次婚姻,未婚夫喜欢的是松惠。后来政五郎一半是为花子,更多是为家族利益而促成了花子的第二次婚姻,花子毫无反抗并与男人相爱。最后那男人却也死在父亲仇家手下。尤其是与男人在街市的房屋后面接吻,花子诞生于此,爱于此,到最后的死于此(死在京都的桥本游郭),又一个无法摆脱的宿命。松惠在桥上把花子的遗书撕碎,碎纸如花瓣一样纷纷落下,随着春水流向远方,正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田边:
当时的进步青年,革命青年。倾向共产主义和无产阶级。因组织工人罢工,被政五郎揍的鼻青脸肿(政五郎当时充当政府打手)却依然坚持自己的原则。政五郎因此很钦佩,觉得田边是条汉子,并决定招婿上门,把花子嫁给他。谁知田边早已爱上松惠,政五郎恼羞成怒,便割了田边一只小指,田边忍痛愤然带松惠离开政五郎。田边这种革命愣头青精神让政五郎既钦佩又气愤,他固然不懂得什么共产主义理想,只是觉得这个人骨头硬不怕死。然而后来日本共产主义运动一再失败后转入低潮,田边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整日戒酒浇愁了,甚至对松惠说:我一事无成,算什么汉子呢,真正的男人是你父亲,我很钦佩他。大概当时大部分所谓革命青年,除了口号,革命,女人和酒外,真的干不出什么大事情把。
所有男人和女人们
从松惠给政五郎倒酒,把盏唏嘘,到“其实田边他很崇拜你”,夏目雅子那滴眼泪相信是她自己的。之后政五郎走到窗边,看到夜空中燃起的烟花感叹道:多美的烟花,一开就消失了,多像那些放纵的男人们啊。随后田边殒命,松惠的幸福也如昙花一现,那些烟花倒正如放纵男人身后命运悲惨的女人们。影片开头,一朵低垂的葵花随风飘零,一如林芙美子《浮云》最后所道:女人一生如花一般短暂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