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穷街陋巷中沉沦

设想你是这样一个人：你拥有坚定的道德观念，对善与恶有着明确的界定，好与坏在你眼中如同黑白分明。然而，你却生活在无法摆脱的穷街陋巷，精神上不断被那些堕落的生活所诱惑。你深知自己的错误，坚信另一种生活才是正确的。你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这些罪孽无法通过一般的忏悔得到救赎，你需要用行动来赎罪，这些赎罪的地方不在教堂，而是在家中，在街区。你害怕下地狱，但深信自己注定要下地狱，你甚至会在尘世提前体验地狱的炼狱之火。

这样的你，可能很难安睡，时常会在噩梦中惊醒，正如哈威·凯特尔所饰演的电影主角查理所体验的那样。查理生活在1970年代初的纽约小意大利，这是一个极其传统的社区，黑帮在某种意义上扮演着政府的角色，天主教堂则是道德和意识形态的核心。尽管这两者的统治依然已然逐渐松动（正如电影所细细描绘的），人们依旧普遍重视家庭，婚前性行为被完全视为不道德。在这个时代，天主教社会的保守观念甚至将摇滚乐视为撒旦的音乐。

在这个背景下，查理身处于他所认同的教堂和他无法摆脱的穷街陋巷之间。为了展现查理所处的两个世界，电影开场便是查理离开教堂之后，通过马丁·斯科塞斯标志性的慢动作镜头和猩红色的滤镜，配上滚石乐队的首支原创歌曲《Tell Me》，展现了这个充满诱惑的“人间地狱”般的酒吧。查理无法抗拒诱惑，随着撒旦式摇滚乐的节奏，他穿过朋友们，向他们打招呼，最终走上舞台，与一位黑人脱衣舞女共舞。尽管查理认为这位舞女非常迷人，但出于传统教育的种种原因，他不能公开喜欢她，甚至不能被看到和她在一起。这种情况正如他对待他同样向往的朋友强尼小子的表妹特蕾莎一样，特蕾莎是个有癫痫病的女孩，一个渴望搬离小意大利的异类，她并不受查理那位身为黑帮成员的叔叔的欢迎。

他沉醉于这些女人，尽管他认为他不应该。特蕾莎的初次登场，便是戈达尔式的剪辑，从偷窥到画外音，直接切到查理和特蕾莎做爱的场景。她对他不停表达爱意，他却打住她的话语:“别说这个”。到后面强尼小子撞见他俩的爱情时，他发疯式地，徒劳地阻止这个被他者观察的事实。面对传统天主教的婚前性行为禁令和老牌黑帮对背叛街区的疯癫之人厌恶，查理依旧沉沦于新世界带来的性自由和爱情。

而他最爱的并不是这些女人，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麻烦制造者，由影史最伟大演员之一的罗伯特德尼罗饰演的强尼小子。强尼小子就像个充满活力的炸弹，也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圣愚”(正如罗杰希伯特所说的那样)。他对金钱没有概念，对一切天主教的传统道德不在意，对黑帮的威胁更是无视。他一进入剧情便是惊艳四座，夹在两个美女中间，配合着前文提的猩红色滤镜、一连串长的慢镜头和滚石乐队的摇滚乐。我们已经知道一个黑帮正在四处找他追债，本应是忧心忡忡的他，却一脸夸张的狂笑。查理想找他认真讨论还钱的事情，却直接被他迷住了。斯科塞斯用异常庸俗的、日常化的正反打描写这个场景：强尼小子和他扯东扯西，面对查理认真的说服和劝诫，他半真半假地讲他的牌局、看到的逮捕行动、一次打架……直到他自己都把自己绕糊涂了。查理太喜欢他了，他喜欢强尼小子的鲁莽和不可一世，因为这是小心谨慎的他所缺乏东西；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尼克敬佩盖茨比的勇气一样。面对和天主教传统社会对良友的要求和黑手党社会要求偿还高利贷的逼迫，查理依旧沉沦于强尼小子的迷人之处，继续纵容他。

查理和他这些所钟爱的人生活在一个真正的穷街陋巷之中，这就是他们生长环境。尽管他们对环境各有各的看法：查理想融入这个街区的“主流社会”、特蕾莎想逃离这个小小的独立王国、至于强尼小子，哈哈，第欧根尼式的人物（看看他看待那个神父与新婚夫妇的故事的态度吧）不与任何社会相处得融洽。这个街区就像一个生机勃勃的活物，正如斯科塞斯的不朽名作《出租车司机》里描绘的纽约。影片有四段仔细描绘小意大利的情节。首先是圣盖尼罗节日庆典，这个纪念那不勒斯主保圣人的世俗化节日庆典展现了意大利裔美国人社区独有的文化和氛围。第二处是查理的狐朋狗友开着车在街区里到处闲晃，看到两个不属于意大利街区的想买“鞭炮”和违禁品的年轻人，想骗他们的钱，结果反被这俩小伙子欺骗了一手。第三处是查理及其朋友们一起向桌球店的胖老板收钱，两边人因琐事进行了一场混乱的打斗；斯科塞斯用了手持摄影机和《Please Mr. Postman》的配乐来描绘这场并不精彩的打斗，这群人并不是成龙那种功夫小子，而只是群沉迷于玩乐、瘾品、赌博的二十多岁的街溜子。这场戏生动展现了黑帮底层与街区邻居的生活，和同年制作的《教父》中那传奇性的黑帮史诗形成了一种强烈对比。第四处是与主线人物毫无相关的内容，一个年轻人在酒吧厕所里刺杀了一个人，只因这个人侮辱了自己在黑道上的大哥。在穷街陋巷中，暴力是中不那么稀奇的事儿，不需要过于刺激的戏剧冲突便可以发生。然而这件事儿，却有个意想不到的结局，刺杀侮辱自己大哥的年轻人并没有得到黑帮的保护。时代变了，黑帮要避免过于引起注意。结合世俗化的节日庆典，外来捉弄意大利人的小伙子，主动出击揍街溜子的胖老板，一个正在经历新老交替的世界正在向我们展开。黑手党在某种意义上扮演着政府的角色，天主教堂则是道德和意识形态的核心的位置已然松动。

我们的查理呢？他感受到了，但他正如我们前文所说，他认为自己在沉沦。他认为他所钟爱的东西是错的，感官的乐趣是错的、他对黑人舞女的欣赏是错的、他对特蕾莎的爱是错的、他对强尼小子的爱是错的。教堂是对的、他那个死板威严的黑手党叔叔才是对的。他享受火焰在他指尖灼烧的感觉，没有比这个更简单赎罪。他无比想进行自身的“赎罪”，但令人讽刺的事儿是，他的“赎罪”只会引起吊诡的恶果。他在与特蕾莎的感情中变得不负责任，导致特蕾莎癫痫大作，差点儿要失去性命。他在强尼小子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去他的叔叔那里寻求帮助来救兄弟于水火之中，因为他不能将问题带到叔叔那里去，一个好的黑帮纽扣人不止需要对上层顺从，还要学会不惹事儿。如果查理与特蕾莎的关系被察觉，与强尼小子这个麻烦制造者的羁绊被了解，他会失去叔叔的青睐，失去他的天使的帮助。在影片后半部分，查理和强尼小子谈论友谊，劝导他要像耶稣一样冥思，可是实际上，他什么帮助都没有提供。他想赎罪，可是他最终成为了友情中的背叛者，成为了犹大。他甚至比犹大还要无耻，犹大可不会在旁边斥责耶稣是个傻瓜。他哪怕在最后都要伪装着自己在愤怒，在强尼小子这个第欧根尼在用枪逼走高利贷者，二者要进行逃亡时他还能苦笑。他还要去接特蕾莎一起去兜风。他从内心里欺骗到了自己，这事儿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躲一晚就过去了，然而作为一个基层黑帮人，难道不清楚这种事的后果吗？一个人还能怎样表现出比这个更卑劣的灵魂呢？如何能用赎罪之名干更罪恶的行为呢？

影片结束于一个充满诡异和血腥的枪击。查理、强尼小子、特蕾莎被放高利贷者和他的持枪手下（由斯科塞斯扮演）追上，持枪者在追车中枪击了强尼小子，脖子上的血液四溅，车子失控后撞向消防栓，其中的水四处飞溅。在代表着小意大利旧世界的斯特法诺的歌声里，强尼小子满身鲜血地逃出汽车，一瘸一拐地走入漆黑的穷街陋巷；特蕾莎被惊吓到癫痫发作的边缘；查理在握住受伤的右臂跪坐在马路上，他的罪恶到现在深深犯下，他彻底地沉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