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过两次伴郎后重温《喜宴》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第一次看《喜宴》还是在大学,记不清是哪一年了,连着看了李安的“家庭三部曲”,很喜欢,尤其喜欢《喜宴》。去年11月,一位好友看了《喜宴》来问我的看法,尤其是如何看待结尾威威决定留下孩子,我以时隔太久记不清了为由没有回答。年底诸事缠身,一晃就到了2024年,我终于抽出空重看了一遍《喜宴》,依然很喜欢,顺便就写下了这篇感想。快手写作,行文比较松散,还有很多口语化表达,仅供参考。
影片背反、打破中式传统婚姻/性观念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但李安的巧思在于并没有使用线性逻辑的“展现传统—强化传统—打破传统—建立新秩序”发展脉络,使观众体验由最初的紧绷逐渐舒展开,最终豁然开朗;影片一开始即颠覆了中国观众(甚至也包括西方观众)的刻板印象。
第一场戏是伟同在健身房挥汗如雨的情景,以较近的景别着重展现其健硕优美的身体。类似聚焦美丽身体的情况也出现在威威身上,她第一次出场时因暖气管故障而全身汗湿,穿一件薄背心,一边喝酒一边用冷水毛巾擦拭身体来降温。接着伟同到来,半醉半醒间威威用调情的方式回应前来催租的伟同,既是化解自身困境,也透露出她对外貌俊美、事业有成的伟同多少有一些爱慕。
在这两场戏之间西蒙第一次登场,他边引用汉语典故边为病人做康复,不仅在明面上显出对中国文化的认同与吸收,内里也更偏向中国人的踏实沉稳,这一形象亦背离了典型的银幕美国人。事实上,在影片后续发展中,人物变化最小的便是主角五人中这位唯一的“他者”,既是美国人,又是伪装者,更是象征着观众的看客视角。他内敛精干、乐于付出、善于变通而又坚持自己的原则,为了爱人伟同将家庭中的一切收拾得极为妥贴(与威威形成对比)又能伪装得几乎滴水不漏,在后段情绪爆发并决定离开皆因伟同与威威犯下了他无可容忍的错误,性格鲜明又稳固,是以东方视角刻画的极为出彩的美国人形象。
影片中段即三人做戏的部分是节奏较快、吸引力较强的部分,由此可以看出李安纯熟的通俗电影写作能力,一波三折,危机逐渐升级,看似将要解决的小危机转眼引发更大的危机。本以为胜券在握的三人在招架传统观念的过程中越来越乏力、无法抵抗,最后在餐馆偶遇父亲熟人老陈的那场戏中一败涂地。作者借由老陈之口完整陈述出传统婚姻观念自有的一套思维逻辑,并在一定程度上施以强化,终于在影片中段树立起意料之中的传统权威,并引出全片场面和情绪上的至高点——喜宴戏。
喜宴一场戏可以说完全抛弃了影片固有的“华人在美国”的大语境,情节完全由“传统思维代言人”的一众华人角色主导,若不是给了几个美国宾客的反应镜头及美国宾客与李安自己客串的角色的那番主题层面的金句对话,其实完全可以视作在拍摄当代中国家庭的婚宴现场。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李安表现出了超前的眼光或者说国内婚宴形式在近年已经趋于僵化,几乎没有变化,因为我觉得在影片拍摄的1993年,国内婚宴的物质水平还达不到影片展现的程度,而如今我参加的婚宴除了可能会多出司仪那套流程外跟影片内容亦无大区别。
同时,现在的我会对李安角色说的金句“你正见识到五千年性压抑的结果”持一定保留意见(相对于大学第一次看本片时忍俊不禁直拍手而言)。这个五千年可分两部分:在周礼建立之前的远古社会,中国人和其他人类文明的性观念未必有很大区别;而在封建王朝的几个盛世,如唐王朝,其性观念亦不能称为保守。当然,这句话本身与当代中国婚宴的种种荒唐乱象是契合的,饮食上的挥霍放纵、各种各样违背公序良俗乃至法律的婚闹现象都是在婚宴这一特定场景中出于一种恶劣集体共识的合谋,因为日常生活太压抑,所以在婚宴上要尽情胡闹,新人、伴郎伴娘等因为主人的身份、办喜事必须一直挂着笑脸等压根站不住脚的理由就成为了这场恶行中的靶子。一个反差更大的事实是,当代中国婚宴这套成熟的、不中不西的流程其实也就是近三四十年中国经济腾飞后才逐渐形成的,却已经成为一种新民俗传统、一种社会共识。
影片又一个妙笔是,三人做戏骗高家父母牢牢对上了当代中国婚宴做戏的本质。当代中国婚宴做戏是这样一件事情:新人双方要奔忙折腾少则一整天多则两三天,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却要硬生生当众表演一出由婚庆公司安排的、跟浪漫独特相去甚远的、早就由成千上万对其他新人做过的烂戏,我真的很难想象婚宴结束后他们还有什么精力与激情入洞房;双方父母要为整个流程支出一笔极为高昂的费用,尽管收份子钱能回一部分血,但终究还是大支出;喜欢婚闹的宾客或许还会在婚宴上“赚到”,但大部分普通宾客只是抽时间吃顿饭,跟新人不一定熟,跟同桌的人也不一定熟,婚庆公司的流程无新意、无乐趣、无美感,酒店菜式又日趋固定乏味,还要支出远高于自己下馆子吃饭的份子钱,其实很难说吃得开心;整个流程大概只有婚庆公司是赢家。尤其是我近年给同学当过两次伴郎后感触更深,虽然没经历什么离谱的婚闹,但真的太厌恶演这出烂戏了。相较之下,三人做戏的过程就比婚宴本身精彩太多了。
在此之后,影片中传统和反传统两股观念力量不再泾渭分明,而是彼此纠缠在一起。比如威威,原是个孤身闯纽约的落魄画家,没工作、做不好家务,观众会以为她是那种偏执的艺术家形象。但在婚宴上,受现场氛围和酒精刺激,她表现出了极为世俗张扬的一面(融入宾客语境),并且在床上时无法再用理性控制自己,完全释放了对伟同的爱慕、对建立真实家庭的渴望。又比如母亲与威威谈话,先用传统观念试图说服后者,接着表达自己羡慕新生代女性拥有选择的权利,最后顺着威威的窘境又把语境扯了回来——依靠男人仍是更优的生存方式。以及重磅情节反转,父亲单独与西蒙谈话吐露真相,原来他并非不能接受儿子的性取向,却又因为根深蒂固的传宗接代思想放不下对抱孙子的人生执念,他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做戏。这时观念之争慢慢退居其次,鲜明的角色更加打动观众,观众清晰地看到这里没有绝对的坏人,却因为观念冲突统统不得善终。我想起很喜欢的一支华语电影混剪里的一句台词,不知道出处,是这么说的:“世界上只有一种活法,那就是诚实地活着。”
现在可以回到当初你问我的如何看待威威及伟同、西蒙共同决定留下孩子并抚养他长大的设计了,在我看来这几乎是情节发展至此的必然结果或说最优解。
首先,威威直接说出经过这一遭她以后恐怕不会再想结婚了,但就如之前提到的,她心中有建立家庭的渴望,或者再加一点稍弱的佐证——她在婚宴上的蒙眼亲吻游戏中选择了小宝宝(有趣的彩蛋:此为李安次子李淳,如今已经演过很多戏)。伟同的角度很好理解,即了结时日无多的父亲的心愿。西蒙则本就被塑造成一个心怀大爱的角色,从他康复师的职业、配合做戏的程度都可以看出,那他接受抚养一个孩子是可以被理解的(这一点之前被男同性恋者无法生育的特点掩盖了),况且这个孩子来自与他甚为亲密的两个人。
但我觉得最重要的分析角度是观念。影片中的观念之争无关绝对是非,所以最终也无法下绝对判断,父子双方仅是在博弈中取得了一种均衡的结果,真正的希望仍在下一代身上,将更为自由开放的心态传承给下一代,从根本上破除观念之争,代之以选择自由、观念共存,这才是更好的出路。全片最后一镜一直被人津津乐道,父亲过安检时高举的双手既是对新生代的“投降”,也是对自己代表的旧时代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