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纪实灰色青春的光彩
《孔雀》:纪实灰色青春的光彩
《孔雀》具有特色的是大量长镜头的使用。所谓长镜头,指在一个统一的时空里不间断地展现两个以上的动作或一个完整事件的镜头,是摄影机从开机到结束不间断地连续一次拍摄的影像片段。[1]长镜头理论作为一种与蒙太奇互补的重要电影理论,并非单纯地依靠时间来衡量,更多地是通过经过场面调度的画面来表达想法或理念,在维持时空一致性、展现人物与环境的关系、聚焦个体命运和营造诗意风格的等方面具有杰出贡献。[2]《孔雀》中的长镜头审视着平凡年轻人奋力演绎青春,冷峻不乏温情。
影片开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凝滞的灰色天空,树木,电线,院墙,街道,慵懒的行人笼罩在一片烟雾中。画面一转,筒子楼道里,一家家吃饭的人伸长脖子想要寻些乐子。少年想要离开座位去看热闹,随着父亲的呵斥只能无声作罢。一个声音出现“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七十年代的夏天,我们一家五口,一起在走廊吃晚饭时的情景。那时候,爸爸妈妈的身体还那么好,我们姊妹三个也都那么年轻。”观者由此知晓故事发生在七十年代,是某位主人公的回忆。可是,讲述故事时的人物究竟是什么状态呢?在内容上,“那时候,我们姊妹三个也都那么年轻”说明这时候的姊妹三人已然不再年轻。在声音上,却兼具少年的稚嫩青涩与中年的沉稳淡然。也许主人公的声线就是很独特?也许是一种模棱两可的艺术?无论如何,沉闷压抑快要溢出屏幕,与观者亲历的日常琐碎胶着在一起,静静地煎熬,庸常无聊,含混不清。
略显惆怅忧伤的基调交织在姐姐的琴声与水开的气鸣声中,总是要寻得些许出路。可是,出路竟然只能在刷瓶子和托儿所之间抉择。面对母亲辛苦求得的托儿所工作,姐姐充满了轻率不耐烦。不出意外地,姐姐失去了这份“别人想来还来不了”的工作。这是行事幼稚,更是不满于现状。
回到家中,只能做西红柿酱,晒萝卜干,机械麻木,百无聊赖。轰隆的飞机声,朵朵纯洁白伞,撩拨着姐姐的心弦,躁动的灵魂怎能困顿于琐事?何不走近一些一睹风采?从天而降的伞兵,自由唯美,英姿飒爽;从北京来的男生,明媚帅气,声音悦耳。姐姐如痴如醉。于是,无聊的生活有了动力——成为伞兵!究竟能否如愿以偿?
导演在摄影构图中便预示了结局的失败。一是在姐姐骑车的画面中。身后是压抑沉闷的建筑和层层封锁的电线,眼前是宽广无垠的草原与天空点缀着发光的伞兵。一方面,姐姐受制于视角限制,只能够看到眼前的光明美好。这也意味着眼前伞兵的诗意美好是观者透过姐姐的视角看到的。因此,不可避免地带有姐姐的主观滤镜。另一方面,全知视角的观者却无法像姐姐一样忽视身后的桎梏与阻力。在敬佩姐姐洒脱追求的同时,也不免怀疑姐姐真的能够逃脱现实的束缚吗?二是姐姐与男伞兵的画面。两人虽然有对话,但是从未同框出现。这暗示着两人注定有缘无分,并未真正地建立沟通。
姐姐的失败更体现在为实现理想所采取的措施。
一是姐姐一个人去报名。这表明姐姐追求理想的决定并未得到家人的支持。之前母亲愿意为姐姐求情获得托儿所的工作,说明母亲是希望女儿获得一份不错的工作,关注女儿的前程。而且在当时,成为伞兵是年轻人非常不错的出路。可以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么,母亲为什么这次没有继续为女儿求情来获得机会呢?一种可能是姐姐之前的不负责任行为使母亲很失望;但是,闯祸后的善后道歉可以表明母亲并未对女儿完全失望。另一种可能是母亲并非真正地关心女儿的前程,只是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女儿的人生。女儿主动的选择,在母亲看来是一种忤逆。此时,选择的内容本身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哪怕伞兵前程光明。但是,后来女儿选择嫁给司机来换取新的工作时,母亲也并没有阻止。这说明母亲并不总是阻止女儿的主动选择。只要想法具有可实现性,母亲就依然是愿意支持的。这样的话,母亲的不支持只能是第三种可能,即母亲认识到伞兵对于这个小家庭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二是姐姐待人处事的幼稚和自尊。在报名填表的时候,从姐姐懵懂拘束的行为中,看得出来姐姐在社会中行事初出茅庐。可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会主动约男伞兵打乒乓球和送礼吗?似乎这个解释是站不住脚。其实,仔细审视这两个行为就会发现姐姐并非精于世故,而是受激情驱使。在和男伞兵打乒乓球时,姐姐的目的性非常强。从对话“那你是?”“我是报名参军的。”中可判断,当时的两个人并不是很熟识,更不用说情感基础了。但是这时姐姐竟然直接说“我要打球赢了你,你能不能帮我当兵。”这话一出,男伞兵刚刚燃起的打球热情和可能会燃起的情感火苗,瞬间被熄灭了。一方面贿赂是一件比较隐晦的事情,姐姐却将其视为儿戏般随意提出。另一方面,姐姐将请求帮忙与两人唯一建立联系的打球相挂钩。无论帮忙与否,打球这个联系都已经变得敏感和脆弱。以上两点都反映了姐姐为人处世的稚嫩。此时,男伞兵只想逃之夭夭,客气地留下一句“这事我可帮不了你,这不是帮忙的事,得公事公办。”没想到,姐姐结合之前家里人求人办事的程式,将“公事公办”理解为“送礼”。兴奋地回家筹钱准备送礼。再回来,姐姐发现,此时的男伞兵已经和小胖妹打得火热。镜头一转,姐姐来到河边,将礼物扔进河里,付诸东流。如果姐姐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完全可以厚着脸皮继续送礼,不放过最后的一丝机会。但是姐姐没有,说明姐姐是一个强自尊的人。姐姐尊严感也延伸在对待亲人上。在哥哥受欺负时,请果子为哥哥出气;弟弟因哥哥送伞受辱后,姐姐找果子假扮警察到学校给弟弟送伞挣面子。
看着小胖妹的兴高采烈,姐姐心里五味杂陈。小胖妹为什么能够被选中,受到了命运之神的眷顾,或者使用了精于世故的手段,或者得益于姐妹间的合作。也许全都是,也许全不是。姐姐对于小胖妹得意原因的猜测,正如我们对于身边得意之人的猜测一样,无从知晓。
萎靡不振,茶饭不思之后,生活还是要继续。姐姐通过在街道中,扬起象征理想的降落伞,为失意的故事画上了诗意的句号。可是,哪怕是这短暂的浪漫,也被母亲冲出来扼杀了。再之后,为了从果子处拿回降落伞,又舍弃了贞操。为寻求关爱和琴声之美,沦为别人口中的“狐狸精”,干爹最后也不在了;为摆脱洗瓶子的工作,牺牲了婚姻。离婚后,还是去做玻璃花,又比洗瓶子浪漫几分呢?更为讽刺地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里,一个好巧不巧的盲人在街上路过,姐姐顺其自然地驻足,不经意地一瞥,曾经的“白马王子”变为如今的“潦草大叔”。震惊错愕,不可置信,上前查看,“你会永远爱着我。”是属于姐姐的浪漫与倔强。最后的美好想象消逝了。青春破碎地震耳欲聋,却鸦雀无声,好像从未发生过。
是的,姐姐一次次地为理想付出代价却最终一无所获。可是,理想是什么呢?成为伞兵,和干爹歌舞,一份新工作,共同的特征无非是想要逃离日常生活的无聊烦闷。这个理想常常悄无声息地流产,但是姐姐依然能够生活下去。因此,真正属于姐姐的不变的理想主义是身在此处,心在他处的想象力。纵使身处绝境,姐姐愿意且有能力为每一个不可得绘制精美图景,丰盈内心世界,焕发行动活力,彰显生命力。
比起姐姐的浪漫恣意,哥哥和弟弟的青春则显得黯淡,但依然具有光彩。哥哥的光彩体现为灿烂的向日葵搭配纯真痴笑和归还受辱香烟的大智若愚。纵使先天缺陷和求爱失败,哥哥最终选择有缺陷妻子报团取暖,在利益的共谋中也实现了自我成长。弟弟的光彩体现为逃遁影院中的肆意大笑和那根不知所踪的手指。在家中,父母关爱长期缺位,哥哥和姐姐特色鲜明,弟弟在家中活得像一道影子。在学校,在哥哥和姐姐的操作下,弟弟彻底在同学中失去了尊严。于是,跑到影院中放声大笑获得短暂的慰藉。一张裸体小像彻底打破了最后的平静,弟弟甚至不再是爸爸读书希望的延续。此地再无依托,出走成为不得已的选择。外面的隐秘生活和那根断掉的手指,成为了弟弟青春中只有自己见证过的光彩。
影片中最值得欣赏的是举重若轻地叙述无能为力的悲剧。
一是白鹅之死。爸爸妈妈对哥哥的纵容,使得弟弟妹妹萌发了杀死哥哥的想法。巧妙设计白鹅死亡的挣扎与痛苦,加深了死亡的壮美,也使弟弟妹妹也使观众更深刻地领略了人性之邪恶。最后弟弟妹妹为哥哥赠送小鹅,好似之前的苦大仇深未曾存在过一样,依然可以相信人性美好的一面。可那只白鹅的扭动的白颈始终萦绕心头,作为警醒。
二是被大雨冲刷地蜂窝煤。在天意捉弄下,人类所有的努力都可以被冲刷地面目全非。青春的努力和挣扎,如果没有一个可以表现的结果,那么一切都没有了依托。本以为一切可以按照某种经典的套路走向一个美好的结局(一次旅行,一个重大机会,一段恋情等等),可是,半路总会杀出来一些不明所以的阻碍(一场突发的疾病,一个偶然的电脑失灵,一场突发的车祸),然后所有的一切彻底走向失控和全然未知。只能绝望地看着,青春缓缓地蹉跎流逝,无可奈何。
三是独自开屏的孔雀。姊妹三人各自组成家庭之后,前往动物园看孔雀,但是都没有见到开屏的孔雀。于是,提供了各自的解释。姐姐始终相信此处的不可得会在彼处实现。哥哥将夫妻合体后的商业思维发挥得淋漓尽致。弟弟对于尚未发生的事物保持消极悲观的态度。无论如何,姊妹三人各自编织了属于自己的意义之网。提供的说辞或许就是三人展开的色彩斑斓的尾巴。孔雀最后的独自开屏,也在暗示何时开屏和如何开屏,往往只有自己是最忠实的观赏者。结尾的解说是开放的,但这种解说使观者不由反思,现实中的自己是否开过屏?自己的光彩又是什么呢?
总得来说,《孔雀》是一部充满艺术细节,值得不断挖掘的影片。影片中的不足可能体现在弟弟形象的塑造上。弟弟可以说是影片中形象转变最明显的人物。一开始是愿意为支持姐姐的梦想,贡献出自己全部钱的纯真可爱的小男孩,最后变为了依靠女人过日子的迟暮的“老年人”。一开始弟弟在父亲威严面前一声不吭和唯唯诺诺,最后在父亲受到惊吓后发出丧心病狂地发自肺腑的嘲笑。这些转变也许都发生在弟弟出走的那些年。但是,弟弟为什么出走?弟弟为什么先出走至敬老院,在姐姐发现后彻底出走而不是直接彻底地出走?在影片中也没有很强的逻辑支撑点。
[1]苏丹.(2021).纪实美学视域下的长镜头与长镜头理论.美与时代(下)(06),107-111.doi:10.16129/j.cnki.mysdx.2021.06.034.
[2] 邓瑶.(2021).长镜头的当代美学价值与建构路径.电影文学(12),2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