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精神分析看《秋日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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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肖邦的《A小调第二前奏曲》,曲调沉缓阴郁、压抑而悲伤,像一位旅人在秋日的树林中踟蹰前行,迎着凛冽的秋风,踩着腐败的潮湿的枯叶,带着内心的隐痛。这就是整部影片的情感基调。
故事主人公伊娃是一名在农乡村社区工作的牧师的妻子,她的妈妈夏洛特是一名杰出的钢琴演奏家。在得知妈妈的第二任丈夫去世后,伊娃写信邀请她来家里做客并住一段时间,于是七年未见的母女再次相见。
伊娃:妈妈,我爱你
🍀伊娃的人格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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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娃曾经作为记者在自己的著作中写道:
一个人必须学会生活,我每天练习。我最大的障碍就是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在黑暗中摸索,如果有人爱上现在的我,我也许才敢终于正视自己。对于我,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不知道我是谁”,在这里不是一个哲学问题。从科胡特自体理论看,孩子在养育者的经年累月的镜映作用下,能够逐渐完成从“外部肯定”转变为“自我肯定”,从而以自信和高自尊的方式去展示自己健康的自恋。伊娃的父母没在她的婴儿期给她很好的镜映,导致伊娃的自体感很低,自我效能感也非常低,她的自体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镜映是模糊的、没有整合的。
“如果有人爱上现在的我,我也许才敢终于正视自己。”只有当有人爱她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值得被爱的,才能摆脱不被爱的羞耻感,才能得到镜映。因为没有得到足够的父母的爱,所以无法内化出爱的技能。就像来自伊甸园的伊娃一样,她对爱一无所知。她连自己都不认识,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生活对于她就是有样学样。
伊娃始终对妈妈保持着全能客体或者说理想化父母的想象,并一直想和这个理想化客体建立联系。在她眼中,妈妈是一位杰出的钢琴演奏家,永远优雅高贵,是她永远无法超远的存在。她深深地爱着妈妈,想要和妈妈亲近,但妈妈对她总是疏离的。她结婚、她的孩子出生、孩子意外溺亡,她的妈妈都没有在她身边,她只是一直给妈妈写信表达着思念。
🍀妈妈的初步人格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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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夏洛特来到女儿家得到了女儿和丈夫的热情欢迎,并为她准备了接风洗尘的晚宴,她在房间里洗漱停当有一段对着镜子的自白:
当你打开儿童房的门,在你早已忘了那是间儿童房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是鬼魂上了身。你认为我长大了吗?我猜长大就意味着可以把握你自己的梦想和希望,而不再是白日做梦……我想要什么?人永远不能停止期望,我们总归是母女。
由此看出,妈妈对于她和女儿的亲情关系不仅是疏离的,甚至是恐惧的,而在恐惧中又有些期望。她自问自己长大了吗,实则她没有长大,是在以孩子的口吻问。随后,她穿上了一件大红色的长袍,为了抵抗刚刚丧偶的悲伤。
用温妮科特的客体关系理论分析,她处于偏执分裂位——她是全然好的、完美的,所以她不接受任何悲伤的、失败的、愚蠢的、讨厌的、衰老的、敏感的、脆弱的、不完美的,等等等等负面的一切。而她采用了最惯常的防御机制——反向形成。
这一人格特征在之后发生的事情中有更充分的体现。伊娃告诉妈妈,她的二女儿,也就是伊娃的亲妹妹也在伊娃家住,她因为自幼患病已经瘫痪,失去了行动能力和语言能力,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音节,而伊娃可以解读,她一直在履行着父母的职责在照顾着妹妹。伊娃知道如果之前告诉妈妈,她就不会来了。
妈妈听到表示震惊之后,不得不去二女儿的房间看望她。当她推开门的那一瞬间立刻开始她的表演,变得热情洋溢,嘴上说着“我经常想起你,天天想”,还把自己的手表解下来戴在二女儿的手腕上。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长出了一口气。她的内心无比恐惧这个残疾的孩子,因为面对她就让她联想到自己的疾病、羸弱与脆弱不堪,这是她将自身无法接纳的东西都投射给了二女儿,并通过远离她来远离这些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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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后,在妈妈的提议下,伊娃弹奏了一曲肖邦的钢琴曲《A小调第二前奏曲》,伊娃的演奏起初是拘谨的,但却情感充沛,妈妈忍不住眼眶湿润。妈妈说:我很感动,谈点别的吧。她想要迅速转换话题。
伊娃希望妈妈能够给出对于刚才演奏的真实评价,其实无疑是想得到妈妈的肯定。妈妈认真地点评道:肖邦很骄傲,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老女人。这是妈妈对伊娃的投射:一个多愁善感的老女人。 妈妈说完就为伊娃示范了一遍,伊娃注视着妈妈,她的眼神是那样渴望妈妈的爱,那样的谨小慎微,那样的迷茫与不解,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她想要的妈妈的肯定与赞美那样遥不可及,而妈妈此刻高傲,冷若冰霜,一如既往。
妈妈夏洛特就像一个挥舞着塑料翅膀的红色的大蝴蝶,她的所有言语都是虚假的浮于表面的,她用反向形成来抵挡着所有的“坏“,用对亲密的表达完成情感的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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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没有想到你如此恨我
妈妈夏洛特睡前吃了两颗安眠药,在床边摆满了各种应对失眠的东西:一杯水、一本侦探小说、眼罩、眼镜、护手霜、手电筒等等,这些东西围绕着她,仿佛没有它们提供安全感,她的自体就会在睡梦中破碎,可见她的自体极其不稳。
半夜,她被噩梦惊醒发出惨叫。她梦到一只手抚摸她的脸,然后扑向她想要抱住她。这是她的梦对于她对亲密关系的恐惧的具象化表现,是潜意识在帮助她释放心中的恐惧情绪。伊娃闻声赶来,于是她和妈妈来到客厅陪她聊天,安抚妈妈的情绪,但却爆发了她们激烈的冲突。
我不知道我更讨厌哪一种,你在家或是你去巡回演出。我现在明白是你让爸爸和我的生活变得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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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娃终于爆发了,她揭穿妈妈是因为巡演没有预想的成功,在质疑的评论声中提前终止了巡演,并不是为了家庭。她愤怒地指责妈妈的自私,在她需要妈妈陪伴的时候总是离开去巡演,而当在家的时候又把她当成了满足自己的工具,从来不在乎她感受。
原来妈妈是一位钢琴天才,14岁登台一举成名,之后的演奏生涯都是在走下坡路的过程,再也回不到从前的辉煌。而因为她处在偏执分裂位,一个全能自恋的人,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与心理落差,于是她把这一切不如意都发泄(投射)到了孩子的身上——我是好的,孩子是坏的。
对于伊娃的穿着、体态、行为举止、兴趣爱好,她全面的否定,开始全面的改造伊娃,要把她变成她心目中完美的样子。伊娃对妈妈的投射产生了投射性认同,开始深深地自责,开始讨厌自己恨自己。在这段时间她遭受了严重的心理创伤,还伴随着一些躯体症状,那段时间她只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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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些恨你从未说起?
——因为你从不听,你逃避现实,你在情感上是个残废……谈起恨,你的恨并不比我少。……一起都有爱和关心做幌子,母亲受的伤害要转嫁给女儿,母亲的失败要由女儿来补偿,母亲的烦恼就是女儿的烦恼,就像脐带从没被剪断一样。是这样吗?女儿的不幸就是母亲的胜利吗?我的悲痛就是你暗地里的快乐吗?
就像脐带从未被剪断一样。伊娃和妈妈就像一个共同体,她的自我分化水平极低。一个自我分化良好的个体在与人相处时能够维持独立自主与情感连结的平衡,保持一个清晰的自我感,处理好“我”的位置。面对压力时也能够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不去迎合他人的期望。因此,这样的个体在与人相处时能保持灵活的距离,能分化情绪和理智,坚持自己不被别人的感受所控制。
而伊娃对妈妈的投射全盘接受——完全认同了妈妈,承接了妈妈对自己的厌恶并开始厌恶自己,她的自我空间不断被挤压,完全被妈妈的投射所吞噬,她的自我奄奄一息。
因为女儿不幸,妈妈就可以免于不幸,因为你的悲伤,我就可以免于悲伤。在这段争吵的过程中,二女儿也被吵醒了,她挣扎着跌下了床,匍匐在地板上,向着她们吵架的客厅挪动,口中努力发出声音,喊着妈妈我爱你。二女儿可以看作是伊娃心理世界的外化——已经极度病态扭曲,就在她痛斥妈妈的同时,内心却在大喊着爱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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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再次人格分析
作为一个全能自恋的人,接下来的剧情似乎不可能发生,因为自恋的人不会自我暴露的,她通常会把一切不堪隐藏得很好。也许是因为那个噩梦扰乱了她的心智,也许是因为她的背痛再一次击溃了她,让她不得不躺在了地毯上。
当她在地毯上蜷缩着身体,就像是一个孩子,此刻她产生了某种程度的退行,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于是才有了这些真情流露,对于进一步分析她的人格非常有帮助。
我对童年的记忆很少,我不记得我的父母曾经碰过我,不管是爱抚还是惩罚。我对任何温和相关的东西都很无知……我从没长大过,我的脸和身体已经老了。我得到了记忆和经验,但在躯壳里的我,可以说还没有出生。我不记得任何人的脸,甚至不记得自己的。有时我会回忆母亲的脸,可我看不见她。
看来这是一个爱的匮乏的代际传递。夏洛特只是在用她父母的方式在养育伊娃,她在情感方面是非常无能的。
用科胡特的自体理论分析,妈妈更多的表现为三级自体中“经由夸大自体的扩张而融合”,妈妈的夸大性自体把伊娃变成了她的夸大性自体的延伸,是妈妈满足自恋的工具。就像伊娃说的,妈妈把她但成了一个布偶,随意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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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夏洛特与伊娃之间,存在着如此紧密的自体客体移情的关系。妈妈受损的抱负会企图引出自体客体的肯定和赞同——伊娃崇拜她,产生镜映移情;妈妈受损的理想化会试图寻求可以接受其理想化的自体客体——伊娃作为她的孩子天然地理想化父母,产生理想化移情;妈妈受损的才能与技能这一中间地带会去寻找一个能够为其提供本质上相似的安慰体验的自体客体——还是伊娃,担任了这个家里真正的父母,照顾母亲的情绪,产生另我移情。
对婴儿而言,自体从夸大自体成长为内聚性自体的过程,是一个让全能幻想逐渐破灭的缓慢过程,而父母在这个过程中起着媒介的作用:逐点累积失望的过程需要婴儿的照护者对婴儿需求的共情同调。很显然,夏洛特没有完成这个过程,她停留在了夸大性自体的阶段,一切人和物都是她的外延,都是满足夸大性自体的工具,在她的眼里没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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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受虐的循环
第二天,妈妈愤然离开,带着她的自恋受损的心,而伊娃的心也破碎了,她再次向妈妈索要爱,却得到了和童年一样的冷酷无情。她坐在墓地里发呆,就像她的心已经死了。但没过多久,伊娃又开始给妈妈写信。在信中她向妈妈道歉,说她对妈妈的指控是一时的气话,不是她的真实想法,她恳请妈妈能够原谅她,并且希望再次见到妈妈。
她们的关系似乎进入到一种施虐与受虐的循环中——女儿向妈妈讨要爱是自体客体的移情,母亲对于移情产生防御和阻抗以及她的自体客体的移情,伊娃再对妈妈的移情产生防御和阻抗……就像一个无休止的轮回。
在这次矛盾爆发后,妈妈有产生一丝丝的内省吗?
妈妈在巡演的旅途中对她的经纪人讲:
看窗外的万家灯火,我却没有家,感觉好冷。”紧接着她说:“二女儿的病情更重了,她怎么不死呢?
对于一个患有自恋人格障碍的人来说,自省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是,伊娃现在有勇气表达出她对妈妈的愤怒,这对她来讲也实属不易。也许是她的丈夫对她的爱起了一点作用,才让她走到了今天。她也似乎有一些觉醒,她意识到了她在童年只是妈妈的工具人,对妈妈的虚情假意不想买账了。她更是大胆地说出了“她的妈妈不爱她,只爱自己”这种话。
肖邦的《A小调第二前奏曲》,曲调沉缓阴郁、压抑而悲伤,就像伊娃在秋日的树林中踟蹰前行,迎着凛冽的秋风,踩着腐败的潮湿的枯叶,带着内心的隐痛。她和母亲在各自的投射中,在各自的影子里,艰难地向彼此靠近。
即使如此举步维艰,仍然希望她们可以跳出这个循环,拥有一个“共情时刻”——在自体和自体客体之间建立一种共情性的谐调,碰撞出属于她们的新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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