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个月亮》导演阐述
作者 | 法斯宾德 译者 | 林芳如 转载自《法斯宾德论电影》第277-297页
一、一九七八,一年
《一年十三个月》叙述一个人在他生命最后五天的遭遇,并试图藉由此人的遭遇来评断此人决意走过生命的终点,而永绝人世的抉择究竟是不足取的,抑或起码是可以了解,甚至是可以接受的。
本片故事设于法兰克福,此城的特殊结构产生了以下所述之传记。法兰克福并非平易近人的地方,在这里,对立之事可以被一视同仁。它不平静、不时髦,也不亲切。法兰克福是一个你在每一角落随时随地可以碰到的充满社会性矛盾的城市,这些矛盾即使并非立即可见,亦已然得逞地覆盖在每一角落里。
二、一则传记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某日,安妮塔·怀斯豪普特产下一子。怀斯豪普特太太先前已有两名子女,但是当这第三个孩子来到人世时,安妮塔·怀斯豪普特的丈夫已有两年不在她身边,他音讯杳无,不知是死或被囚。姑且不论她丈夫下落如何,有一点安妮塔·怀斯豪普特心里有数:这第三个孩子固然被她这个已婚妇人带到世上,但却是个私生子,一旦她的丈夫回来,她的婚姻将岌岌可危。然而安妮塔压根儿没必要想到那里,因为这孩子之所以威胁到她的生存,和她先生的命运是毫无牵连的,实际的原因是她在经济上极度倚赖她的公婆,这孩子势必会给他们理所当然与她疏远的理由。安妮塔被生存的恐惧压得喘不过气来,因而秘密怀下她的第三子,待他出生后,便立刻送往孤儿院。在这个时候,人们满脑子是战争、恐惧、毁灭,安妮塔的计划遂通行无阻。当她离开了收容她孩子的天主教孤儿院时,内心只有如释重负之感,既不担心这孩子,也无一丝良心不安,更不因为不得已交出那犹如她自己一部分的“东西”而伤心、懊恼。由此可见一个处在人群中的人所受到的恐惧如何巨大。安妮塔将这孩子遗忘了,她也许别无选择。数年之后,她一度想起她还拥有一样东西,那是一个人,“他”或许有权利责求于她,至少有权要求另一种微乎其微的生机,然而她不具备应有的勇气——她为了不必出卖自己,而出卖了这孩子。
安妮塔·怀斯豪普特没有能力在她的世界里安身立命,她又何尝有能力给另一个人生存的机会呢?她的孩子就叫厄文吧,她告诉那些修女们,并签署了一份让孩子接受领养的同意书。于是这孩子以厄文之名受洗,修女们都很喜欢他,因为他的体重非常轻,教人觉得舒服。她们说他很乖,因而即使在战争末期民生凋敝的日子,以及其后的三年里,总是将他喂得饱饱的,宁可过多也不愿过少。她们必须在私底下进行,因为孩子们个个都难得能够吃饱。当她们看到这个她们眼中上帝所赐的厄文如何安静地熬过常见的小儿疾病时,愈发对他印象深刻;于是,孤儿院所有的修女很快便对厄文生起一种母性的情感,就不足为奇了。这些情感对她们所爱的这个男孩而言,很容易成为负担,当然这些厄文的“代理母亲”个个想成为他的最爱,于是厄文学会了说谎,因为他很快就发现,当他告诉修女们她们所想要听到的话时,事情就比较好办。厄文并且建立了一套不同的行为模式,因为他也很快就发现这些妈妈心目中的他不尽相同,她们必须得到确认才行。由于厄文极端聪明伶俐,除了真正爱他的古敦修女之外,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轻盈乖巧的孩子,如何变成了封闭、可悲的孩子,这个孩子更时时处在要继续得到他所认为是爱的这种“爱的压力”下。
当厄文够大时,他开始上学。前一年半期间,他未格外用功就有良好的成绩,接着就发生了一件改变他一生的大事。一些年长的夫妇愈来愈频繁地多半是在周日下午-来院里四处走动,仔细地瞧厄文和他的同学,厄文偶尔忍无可忍时,会拔腿就跑。然而这些人想必是怀着善意来的,因为厄文的朋友中突然有几个不见了,古敦修女向他解释:走掉的那些人已找到了父母亲,父母亲是美好的,一个小孩能有父母是一件好事,因为父母会尽量在小孩子身边帮助他、爱他、为他做任何可能实现的事情。厄文自此之后,不再于周日下午被端详时拔腿就跑了,他反而很专心地回看这些父母,因为这些父母非但可能是为他而来,而且他也愿意在他的父母亲身边爱他们。厄文并不只要获得,他还想要付出,或许甚至付出更多一些。如今一切进展神速,厄文找到了他的父母,他们也找到了他。他们叫韦伯,在城郊拥有一幢小房,房子并不大,但是对厄文而言,这一切所代表的意义几乎胜过自由,他心想天堂也不过如此。他不再需要说谎,为了讨欢心而花言巧语。韦伯夫妇深明事理,他们开明,而且愿意接受人都会犯错的事实。而这些过错——他们的儿子也可能会犯——他毋须掩饰。韦伯夫妇意见一致,与厄文也达成共识,这一家三口之间或许可用互信互谅来形容。于是,韦伯夫妇在经过慎重考虑后,决定领养这孩子。如今只剩下手续问题。安妮塔·怀斯豪普特固然已正式让渡她儿子的领养权,但那是在战时,如今人事已非,或许安妮塔·怀斯豪普特的看法在这段期间已有改观。
古敦修女接下了寻觅厄文母亲,和她谈一谈她孩子的未来的任务。
她在一层相当大且漂亮的公寓里找到怀斯豪普特。公寓里目前住着四个孩子,安妮塔·怀斯豪普特又身怀六甲,大腹便便了。当安妮塔开门看到古敦修女时,她的脸僵住了,她试图在门口就打发古敦修女,同时声称她完全没听过叫厄文的小孩子。古敦修女却坚持不走,虽然她感觉到这女人其实似乎已忘记她自己的小孩了。然而正因为修女为此深觉可怕、不通人性,她为这女人难过,因而她还是不能不和她谈一谈。于是安妮塔让修女进门,充满恐惧地将其他孩子所在的各个房门关上。她拉古敦修女到客厅,很快地背对大门将其反锁并紧贴住门,仿佛要阻挡可能进来的人似的。然后她言语急促又断断续续地,几乎没了气一样地向修女解释,她的先生从战犯营里出来了,万万不可让他知道孩子的事,那会造成天大的不幸,会毁了她的生活、她的其他四个孩子以及即将出世的小孩的一生。古敦修女点头,解释她是为了厄文受领养之事而来。安妮塔激动地摇头,说她当初已签字同意让厄文接受领养。古敦修女接着说,他们觉得有义务再给母亲一次要回孩子的机会。安妮塔听了开始放声大哭,哽咽不已,一再说不,不,不。古敦修女这才开始直觉不对劲,她便问安妮塔当初生厄文时是否已结婚。安妮塔便点头,古敦修女突然十分无助地坐下来,非常轻声,但仍可听得一清二楚,说:在这情况下,孩子的父亲安妮塔的先生,也必须一并在同意儿子厄文受领养的声明上签字。安妮塔一听几乎为之窒息,她对古敦修女注视良久,然后才慢慢慢慢地摇头,说在这种情况下,厄文被领养一事将永无可能。古敦修女难过地耸耸肩,起身思忖她是否该试图扭转安妮塔的心意。然而她很快就断定那是无意义的。于是她走了,胸口闷闷作痛地离开这屋子,当她走到街上时,她不禁伤心地哭起来。
韦伯夫妇不再探访厄文了,厄文也不被允许去找他们,一如先前几个星期。起初他没想什么,静静地等待,尔后他恍然大悟明白他在空自等待。然而尽管他努力想忘掉韦伯夫妇,但却无法忘掉。他对他们有某种在体内挥之不去的感情。继而他开始思索,但是哪怕他再努力将他和韦伯夫妇所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情景源源本本想一遍,以便找出他所可能犯的过错,都没有办法在他脑中理清楚。他开始发高烧。医生来了,对这样一种发烧束手无策。于是高烧的热度直往上升,升高到这男孩有数天的时间生命垂危。但医生们对于这种现象始终不能明白,只得放弃这孩子。古敦修女坐在这发高烧的孩子床边,她虽不知厄文是否听得见她,又或者这样做是否有用,但是仍然将他母亲的事,以及韦伯夫妇何以不再来的缘由告诉厄文。古敦修女试图尽量对厄文的母亲公平,尽管她觉得很难。这男孩对这一段来龙去脉未显出反应,但是自此刻起,高烧仿佛奇迹似的退了,厄文完全恢复了健康。
所有见到他的人都未能觉察,在他脑壳之下的某处,发烧并未止熄,然而,这男孩表面上看来是变了,他变成了坏学生,偶尔不时任性地将他为了讨修女欢心所建立的行为模式基础破坏无遗,以致和他相处的人都无法保持过去对他的那种乖宝宝印象,厄文对他们而言似乎是难以捉摸,而修女是不喜欢难以捉摸的小孩的。她们对难以捉摸的小孩委实不敢领教。此外,厄文曾几何时竟开始偷窃了;然而他总偷那些他能够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如此一来,他的世界里就不再有人真心想和他有任何瓜葛了。唯独古敦修女,厄文把她当成唯一可以信赖的对象。这份信赖关系使她得以在其他许多事情中发现非常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厄文已不复记得——至少有意识地——她所告诉他有关他母亲之事。然而厄文绝口不提韦伯夫妇,也不问任何问题。
厄文在学校里再也找不回过去让他想当好学生的兴致和心思了。正巧相反,他似乎几近任性地反对任何新的经验,以致古敦修女一而再、再而三地独排众议,才好不容易保住厄文不被送到问题儿童学校。厄文似乎也为了她,才肯用一点心思在学校,好能勉勉强强毕业。
然而当他和与他同年的小孩被询问及职业意愿时——每个人皆应找一样技能来学习当学徒,而古敦修女在这个节骨眼上却生病了。于是,唯一够分量为年幼的厄文撑腰,让他可以不依牌理出牌的人却不在。厄文若想如愿成为镀金匠的话,便亟需她的超强力支持,因为镀金业不比所提供的烘焙、水泥、园艺等其他行业,你必须去找镀金业的学徒课程,甚至必须在某些情况下说服一个根本无心收学徒的师傅来指导他。这等事当然是绝无仅有的。修女们偏偏将他打发到一间肉贩铺里——如此看来,仿佛是她们有心报复这男孩子似的,她们向他解释,该行乃是依他毕业的平均成绩衡量所能找到的唯一学徒业。
由于厄文一方面尚不解人事,另一方面尚未学会为自己争取,他毫不反抗就接受了这个决定,旋即踏入跟随一名叫云许的肉贩师傅学习一技之长的生涯。肉贩云许先生一向从孤儿院处获得学徒,而这些学徒一向住在店铺楼上的一个小房间。云许师傅和孤儿院来的学徒相处得还算融洽,孤儿院来的男孩和正常家庭来的男孩相反之处是,他们对一点小小的鼓励就心存感激,以致往往乐于卖命,不计较额外的劳力付出。他们更为容易掌握,因为他们不太懂得反抗,而且大半忠心耿耿,在完成学徒训练之后,尚有很长一段时间仍留在云许的肉铺店里做他的得力助手。
云许师傅不是个有副特别好心肠的雇主,然而他也并不特别难缠或恶劣。此外,他并不特别有兴趣于悉心指导他的徒弟,他更关心的是他们的工作能力。然而这种态度正巧对了厄文胃口,也使他的学徒生涯轻松顺利地度过,只因为他丝毫无意干这一行。
他所住的店铺楼上房间固然狭小,而且大半时候是阴冷的,但这是厄文生平首次一人独住一房。因而这个房间长此以往给予他一种犹如天堂的感觉。他的学徒生涯大抵乏善可陈。对厄文来说,日子无非是过一天算一天罢了。唯一让他偶尔不得不忍受的是他师母的脾气。她大半时候是亲切得不得了,未免太亲切了点,然后却冷不防、没来由地尖酸刻薄起来。然而厄文长此以往也已学会逆来顺受了。
云许夫妇有一名女儿和厄文同年,她叫伊莲娜,正在上高中。当厄文初来当学徒时,伊莲娜对他是一副唐突冒失的模样,有事没事就戏弄他;而厄文某夜竟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深爱着这个姑娘。当他于次晨梦醒时,他依然相信这一份爱。他多年来再三地试图向伊莲娜示好,用心地为她做小礼物,这些礼物往往使厄文几乎掏光了所有积蓄。然而一直到三年后,伊莲娜才克服了她对厄文所产生的那种混合了老处女式和高傲的特殊态度,她在她父亲的徒弟身上所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学徒,还是-就算不是“人”.也是一个男人。伊莲娜如今偶尔和厄文出去玩,有时上馆子有时去跳舞。他们心里有数,彼此很难谈得来,很难找到共通的语言。或许正因此,这两人之间的关系遂演变成比原本可能的情形还要重要且重大。
一九六〇年,两人几乎同时应付他们关键性的考试。伊莲娜参加高中毕业会考,厄文则参加学徒结业考试,两人皆顺利过关,也为此颇庆祝了一番。
伊莲娜只想拿她出色的会考成绩向她父母要一份礼物而已别无他求:她想要有一处自己的公寓。然而这份心愿并未被应允,主要是她父亲想继续留她在身边,这很可能是因为爱她的缘故,很可能是因为他在教育问题上只信任自己,不信任别人。伊莲娜被她父亲的态度伤到心坎里了。
首先她以一种危险、宿命的眼光来看这件事,尔后厄文借来一辆摩托车,载她在法兰克福四处兜风,亦驶过荒无人径的地带。这一趟兜风必定在伊莲娜内心里留下非常多的印象。她必定在兜风之际感受到某种混合了真实的自由感,以及隐隐约约感受到的自由心情。尽管她要某种程度的自由,她还是想要一个伴侣,这个伴侣不必具备什么条件,他只要能够给她安全感——一种无拘无束的安全感就行了。
接着某一天,伊莲娜再度和她父亲大吵一架之后,与厄文发生了关系。这是伊莲娜生平第一次怀孕,当医生确认这个状况时,她压根儿没想过堕胎,也不想在这么早的怀孕期告诉父母这件事。
厄文在这三年内总是默默地爱着伊莲娜,在这段期间里,他同他的身体发展出一份关系,他了解到这个身体能够给予他快感,让他欢畅地满足这份快感。这段时节他频频手淫,全无一丝羞意。唯独令他不安的是他值此之际所冒出来的奇怪想法。他对这些想法一点办法也没有,意念和意象一个接一个来,他竟没有能够影响它们。于是某一时刻他认为,只要他在满足性欲之际,再看见稀奇古怪的画面,脑中再有自行思考的想法时,这份性欲和快感就无法达到绝对的极致。于是,和伊莲娜一同体验这种欢愉的念头就变得愈发地迫切,而终于不可遏止了。
伊莲娜那一厢固然知道性欲和快感这回事,但那只是理论而已,同时她也害怕她的幻想有一天会成真。然而后来,当她从学校毕业,她所渴望的自由受到了父母禁斥时,她开始强迫自己结束对真正的性欲和快感的惧怕。于是她同厄文上床,怀了他的孩子,从此便不愿抛弃这孩子。
接着,当时机已到,眼看是不可能遭到干预时,她向父母亲亮出了她已然怀孕的这张王牌,并且未经事前考虑就脱口而出地决定和厄文结婚。她的父母瞪大了眼睛,震怒不已,然而他们愈是极力反对这桩婚姻,伊莲娜的心意就更加坚决。于是,两人天真地结婚了,年方十八岁,欲从今以后为自己的人生做抉择。
如今,在木已成舟,事实已无可改变之后,她父母只有委曲求全,并帮他们找到一小层公寓,把这处寓所布置得舒适有加,因为这些细节对伊莲娜忍受她所下的抉择来说都相当重要,并且也是关键所在。因为她心里有数,这个叫做厄文的年轻人固然喜欢她,但她并不爱他。有朝一日,多年以后,当她不再有勇气时,就太迟了。
伊莲娜产下一女,名唤玛丽安。这是两人先前就决定好的。而当伊莲娜产后在医院坐月子期间,厄文发生了一件扭转一生的大事。起初并无啥要紧:厄文遇见了一位老同学,此人邀请他到他的小酒馆里喝啤酒,厄文虽无多大兴致,终究还是随他同去。
当他们踏进酒馆的一刹那时,厄文猛地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又或者地球就此永远停止转动——他的身体内有某种东西在搅动,如此突如其来又可怕地袭击他,使他差一点忘记呼吸。客观来看,当然委实啥事也没发生。这两位年轻人走进一家半客满的酒店,里头的人固然有几分值得注目的眼光,但他们倒不太能读出厄文内心的变化。假如你问他的话,他是说不出所以然的。没啥特别的,唯独酒店客人之中坐着一个叫做安东·塞茨的人,此人在厄文和他朋友走进来时,正往门的方向望。他们四目交接,起码有一点厄文非常肯定:与他眼目交接的这个人,将在他的人生中占下决定性的一席。这位安东·塞茨向他二人招手过去,与厄文的朋友寒暄一番,后者接着为两人引介。三人便围桌而坐,然后是一阵沉默。曾几何时,话匣子打开了,各人照例地从自己的职业说起。当厄文述及他是名肉贩,在一家肉铺做事时,安东·塞茨曾有数秒钟显示出对厄文更强烈一分的兴趣。但是这充其量是厄文这一厢的自作多情罢了。
安东·塞茨突然起身,说他有急事要离开。他伸手和厄文告别,很快地说他们次日可以在另一家酒馆碰面,或许傍晚六点钟见,如果厄文有空、有兴致和安东进一步聊天的话。
安东离开酒店后,厄文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变得无比荒凉、凄清,他随即就打道回府。然而厄文立刻发现,哪怕他如何使劲,安东·塞茨在他的脑中始终挥之不去。最后,他甚至对自己承认就他记忆所及,他这一生中未曾有过像对于次日,以及次日六点钟这样强烈的渴望。
上午,厄文一如往常地,到他的店里作例行的采买,然后进屠宰房工作。很早以前,厄文即已练就出一种将自己和那个在肉堆里工作的自己分开,并且在其他地方(究竟什么地方,他并不十分清楚)投注在其事情上而能够怡然自得的高超功力。在这一天,当他的身体忙碌于切割牛肉的里脊肉之际,他所感受的那个真我部分,已飘到九霄云外。然而,今天的情形是前所未有的,他显然飘得太远、太远,以致丝毫无法控制他的身体,而竟理所当然地让他所操持的那把锋利大刀深深切入一根手指里。这突来的痛楚将他的魂魄收了回来,他这才看到,那根手指几乎被切断,垂悬着,流血不止——他未曾见过有人流血到这般地步。厄文强打起精神才未晕倒过去。继而他一言不发地让师母看那伤口,师母起初颇反感地转过头去,尔后便立刻冲到电话旁唤救护车,医院里的人说那根手指能否救回来,抑或得切除,只在一线之隔。厄文终究是命大,他的手指被缝了回去而得以起死回生。
六点整,厄文的手绑着粗厚的绷带,坐在安东所提及的那家酒馆里等候。某种仿佛是快乐的东西令他的喉头几乎要打结,他每一分每一秒都盯着手表,不停地往门口望,愈来愈紧张,六点十五分,六点半,强大的空虚感猛然袭击他,他非常难受,由于他苦思不解究竟怎么一回事,难堪之情就愈发强烈。接着门突然打开,安东走了进来,当厄文看到他时,他的全身起了一股奇异的震颤,这是前所未有的感受。空虚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厄文所不明白的一种幸福感。安东来到厄文桌旁,厄文站起来,举手伸向他,此时他满脸通红得活像烤鱼一般,然而他并未觉察于此,也未觉察他现在舌头打结……凡此种种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他置身在此,他不只喜欢在这里而已,他平生头一遭起码是有意识地——不再对自己提出他何以在此、何以必须活在这世上的问题,能在这里就够了,在这里的意义似乎突然不再需要超越他存在的事实了。安东坐下来谈肉这个话题,安东谈了很多,似乎还提出一些理论,但厄文并未听进去。唯独,令他自己都感到诧异的是,他突然答应做一些起码是非法,甚或危险的事情。然而第一,他硬是无法拒绝这个人,第二,他固然对可能的后果一无所知,但奇怪的是他对这种事并不感兴趣。
于是厄文几乎有两年的时间和安东一起做非法勾当,他固然明知道有危险,但就是毫无怯意。
这段期间,他尽量用心维系和伊莲娜的婚姻、和女儿玛丽安的关系,但是他几乎没有时间给家里,他大半基于某些缘由而和安东奔波往返于路途中,也大半全然不知道为什么。而当安东有一天问他,为什么总是如此看他时,厄文不假思索就回答,他这样做是因为他爱他。安东接着友善地点点头、耸耸肩,只告诉他,假如他是个女孩子,他或许也会爱上他。两人之间的这番话、这种心照不宣往后还交流了几次。仅此而已。安东常兴致勃勃地谈自己、谈他过往迄今的人生。厄文此时往往有种印象:说话的人并非安东,而是由安东口中所叙述的那个人。同样的故事一说再说。安东的童年几乎全在集中营里度过,他之所以能够劫后余生,纯粹是机运使然,至少就安东的说法是一桩机运。在另一番说法里,安东将他的幸免于难归功于他的机智,而在另一个不同的版本里亦另有缘由。尽管其间有很大的出入,亦不乏几分真实性。不论如何安东毕竟活下来了,他拥抱自由的同时,脑中仅有的心愿是,他要去美国。然而在前往美国的途中,他让法兰克福绊住了。他以相当短的时间在所谓的黑社会里混出了不小的名堂。此外他某天恍然大悟,原来法兰克福这个城市和美国之间似乎没多大差异。安东在这段自由岁月里还学到一些重要的东西,他也一再反思这个问题:他已领悟到,他在集中营里所生活、所看到的,和外界的生活丝毫没有多大差别。固然外面的人没有明显地遭到囚禁,但所有人终究是各有一套身处禁铟的方式。所有集中营外的人都心存恐惧,而这种恐惧并不比他在集中营里所认识到的恐惧轻微,只是有所不同罢了。有时,当安东发表诸如此类的理论时,会引起一些争端。然而竟能不使之酿成殴斗场面,可说是奇迹。他或许拥有某种第七感之类的异禀吧。
有一天,厄文遭到逮捕,一桩愚蠢的偶发事件使某人想起了厄文和某些肉类的走私有牵连。厄文未曾出卖他的同伙人安东。他将这整件事独自承担,不管在警察局里、审查官面前,抑或法庭上。由于厄文并无前科,尚且又有妻有女,他被判处十二个月无缓期徒刑。厄文将这十二个月铁窗内的日子视为送给安东的礼物。奇怪的是,伊莲娜在这整件事被破获时,并未弃他而去。相反地
只要一得到允许,她就会去探望他。如此看来,伊莲娜似乎开始爱上厄文了。厄文这厢一如往昔地喜欢伊莲娜,不论发生什么事,伊莲娜在他生命中已占有一席之地。而由于厄文几乎未曾遇见他可以倾谈的对象,某天他便对伊莲娜倾诉他和安东的关系。伊莲娜篓时之间仿佛瘫痪了,然而她旋即谅解了厄文:他大可以同她谈这件事,这故事对她而言基本上是不会改变任何事情的。
安东未曾探过他,厄文可以谅解这点。唯独一件事令他难受:他也未曾收过安东的信,那是他十二个月来朝思暮想的。尽管如此,厄文一出狱即径奔他和安东曾去过的酒馆。他遍寻他不着,有人接着告诉他,安东开了一家妓院,如今生意十分兴隆。厄文在那家妓院里很快地找到了安东,安东亦打从心里高兴再见到厄文。他甚至感激厄文让他全身而退,置身事外,说着便把手伸入口袋里,塞给厄文一笔钱。十二个月来朝思暮想这一刻的厄文,只是僵在那里,望着安东,看了又看,直到安东和以前一样地不自在起来,他又再问起因由,厄文又再回答,他爱他。安东又说,假如厄文是女孩子,他也会爱他。他很快将话题一转,向厄文解释他在他的妓院里实施了一套约莫和他在集中营里曾经验过,并且效果不错,有同样的章法、同样结构的命令、服从、义务和恐惧。安东说着,就仿佛三岁小孩一样,开心地拍手,得意之情挂满脸上。
厄文仿佛僵掉了似的离开妓院,接着他做了一件之前未曾想过的怪举。他搭了一辆计程车驶往机场,订了下一班往卡萨布兰卡的机票,他飞往卡萨布兰卡,在那里毫不犹豫就让自己从一个男人,经过彻头彻尾的变性手术,而成了女人。他必须在卡萨布兰卡停留大约三星期,一直到所有必要的后续手术完成之后,才可以出院、上街,买女人的衣服、假发,飞回法兰克福。
这一趟往返摩洛哥与德国,固然免不了碰到麻烦,但终究还是让这一国放他出境,那一国让他入境了。
厄文再度搭上计程车,他迫不及待想飞奔安东面前。他再一次在他的妓院里见到他,安东并未立刻认出他,或许还以为他是来应征的。厄文摇头说,全不是这回事,他是厄文,现在取名叫艾薇拉。安东先是一头雾水,继而厄文-艾薇拉让他回想起当厄文对他说他爱他时,他总是一再回答,要是厄文是女孩子该有多好,而今,他竟然是女儿身。安东很快回过神来,前前后后打量厄文-艾薇拉,而终于一副专家态势地点头,仿佛正在打量一件特别出色的作品,那作品仿佛是一个柜子或一张桌子。
艾薇拉可焦躁起来了,对她而言开玩笑的时候已过,对她而言这一切是非同小可,充满希望的正经事。然而安东只是摇头,然后大笑,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但是艾薇拉并不喜欢这种笑。安东别无选择,只得明明白白告诉她,这当然并非他的本意。事到如今,艾薇拉方才恍然大悟。她十分清楚这份爱永远无法得到成全,同时她也明白该手术此时对她的意义是何等地可怕。她一言不发地向安东点头、耸肩,仿佛没发生过事情一般地离去。她在一家药房买下安眠药,租了一个旅馆房间,在此服下安眠药。然而旅馆主人打一开始就觉得这客人不对劲,于是他敲她的房门。没有动静,门是锁着的。于是这旅馆主人跑到柜台来,翻阅登记簿,找到上面记录着艾薇拉与伊莲娜同住的地址。旅馆主人打电话给伊莲娜,伊莲娜想不出何以一个女人用她的住址在旅馆登记投宿,然而她还是尽快赶到城里。如今伊莲娜来了,旅馆主人抵着房门撞进去,发现艾薇拉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旅馆主人立刻唤救护车,而在这时,伊莲娜逐渐一点一滴明白这里所发生的事了。非常奇怪的是,如此一来她竟比以前更加地爱厄文,抑或这个躺在此地的女人。旅馆主人冲人房来,把伊莲娜推到旁边,将艾薇拉抓起来,使劲用力地拍她的脸。无奈艾薇拉依旧昏迷不醒。所幸过不了多久,救护车就赶来将艾薇拉送医院急诊。医院里的人当然照规矩地依她的护照送她到男病房部,而成功地将她从鬼门关救回来。
当艾薇拉在男病房部醒来时,有些人吓了一跳,有些人则口出恶言。艾薇拉再躺回枕头上,而终于流下满脸脆弱、微小的泪水。当医生和伊莲娜前来,而伊莲娜轻抚着艾薇拉的头发时,艾薇拉只问为什么不让她死。伊莲娜坐到艾薇拉床旁,拥抱她、亲吻她,与她哭成一块儿,说一些诸如人生还是美好的,我们从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之类的蠢话。然而她心里明白这些话不过是老生常谈,她告诉自己,改天得用点心思和艾薇拉理性地谈论人生,尽可能理性吧。
艾薇拉出院后,在市中心租了一层小公寓,到恺撒街一带当酒吧侍女。艾薇拉花了非常久的时间才适应过来。又花了更久的时间才接受当女人的事实。因为她并非特别想当女人才变成女人。许久以来,艾薇拉每当和男人接触时,就有种仿佛自己是同性恋的感觉,令她颇不自在。其实那非但不是性接触,而且就常理来讲她也并非同性恋。就连她对安东的爱,也未曾达到她所幻想的和安东在肉体上真正结合的地步。
手术后的前三年,艾薇拉的工作不是当酒吧女侍就是做接待。这段期间她非但末曾有过性接触,反而努力忘记性别这回事。不过艾薇拉倒做了一件事,认识她的人几乎意想不到她竟怀着一种几近被虐狂的兴致,在不同家酒吧里逐日沉沦和安东·塞茨的步步高升绝对平行。后者在这段期间内靠妓院赚了不少钱,他继而开始买房子,并且用房子做买卖,法兰克福在这一行里景气热络,藉由低价趸进旧房子,可以富上加富。而倘若租屋者不自行搬走的话,还可使尽奇招诡计地将他们扫地出门。而当所有人都迁出来让房子进行拆除时,你要不就是靠这些地皮大赚一笔,要不就是自己盖房子。安东·塞茨在这一行里很快便跃升为大亨,愈来愈能呼风唤雨。而当他的房地产中介事业达到巅峰时,艾薇拉决定不再在酒吧工作,她要下海当妓女。要不了多久,艾薇拉就俨然是法兰克福这个花花世界里最受宠爱的阻街名妓之一了。艾薇拉在这段期间里已适应女人的角色,她甚至成功地以女人的姿态在男人身上找到快乐,并与他们同享欢愉。
这些年来,艾薇拉与伊莲娜仍然维系着对她无比重要的关系。后者在这中间已成为参议教师(译注:高级中学固定教师的职称),她未曾放弃在许多事情上使艾薇拉开心、快乐的努力。尽管伊莲娜的心血大半付诸东流,她仍然成功地使艾薇拉对一些事情产生兴趣,因为伊莲娜知道,唯有在生活与体验新事物中,艾薇拉才拥有不致走上自毁的一线生机。
某日,艾薇拉正当臻至妓女生涯的巅峰之际,她邂逅了无业游民、自暴自弃的克里斯多夫·哈克,她起码在某一方面算是爱上了他。克里斯多夫·哈克是一名演员,数年来受聘于乡下的剧场,直到某日,他不得不看清他所走的路是一条倒退的路,因为一般而言,演员受聘演出的城镇会愈来愈大、愈来愈重要,而他却适得其反。克里斯多夫·哈克所受聘演出的城镇愈来愈小,以致他有一天不得不对自己承认,或许他并非自己所认定的多么了不得的人才。这一番认识自然令人痛苦不堪,尤其一向为生命之所系的希望,更是从此几乎为之破灭。克里斯多夫在遇见艾薇拉时,正处在生存的一个临界点,此番处境几乎让他找不到活在这世上的理由。然而当克里斯多夫遇见艾薇拉时,他对她一见钟情,以致光是她的存在就足以让克里斯多夫看到生命的意义了。既然接受这样一种关系,对艾薇拉而言,即意昧着孤注一掷,她愿意至少以某种方式来洗尽铅华,和克里斯多夫开始新的人生。
于是她毫无保留地道出她所认为应当是她的人生的一切过往。她或许有意藉她的告白给克里斯多夫一个不接纳她的机会。然而没有任何事能够使克里斯多夫对艾薇拉掉头离去。于是他们找了一层公寓,试图在此共筑爱巢,将这个小窝完完全全依他们的品味和需要来布置。艾薇拉另外仍保留了她工作所需的公寓。
两人在一起的最初阶段里,克里斯多夫的生活重心是照管新居的装修,当这件工作结束时,他赋闲了数星期,尔后有一天他决定再试一试别的工作。克里斯多夫将触角广伸至市场的各个方向,继而他决定当代办,不过并非吸尘器或杂志订户之类的代办,而是卖股票之类。有些股票的面值维持不过一年,但是在卖这种类似股票的证券时,新点子会源源不绝地冒出来。毕竟还是有不算少的人只要想到譬如百分之两百四十的利润,就会变得脑袋空空如也呢。
艾薇拉从各个方面来帮助克里斯多夫·哈克建立这项事业。她赋予他力量,提供他这行业里最重要的社交资源。艾薇拉和克里斯多夫同居了约莫三年光景之后,克里斯多夫方才在事业上奠稳根基,足以供养二人,而艾薇拉在银行里也有足够的积蓄,于是她得以从此告别娼妓生涯了。从这一刻起,艾薇拉和克里斯多夫共度了六年在家里当少奶奶的生活。起初,她觉得有事情可以忙,别无所求。而克里斯多夫周一至周五不在家的事实,她亦认为对他们的关系毋宁比较好。不过这些年来,有时艾薇拉会站在他们窗明几净的屋子里,不想上她从前去过的酒店;而文化之类的活动,譬如听音乐、读书、看电影等等,却不足以给她生活充实的感受。她探触过许多事情,曾经买过一台相机想学摄影,但是过不了多久就放弃。后来她买了一套摄影器材,想拍电影,然而这对她来说太寂寞了。她曾经陪克里斯多夫出差过几次,但都只能待在旅馆里无所事事,于是又放弃这么做。所以艾薇拉曾几何时开始酗酒,是理所当然的了。她变得愈来愈漫无节制,有时竟以酒送药,使效果增强,此期间产生了一阵一阵的饥饿感,这种饥饿感毋宁是贪婪的成分居多。如今艾薇拉在完全失控的情形下,变得愈来愈胖,胖到你几乎可以说她发福了。不难想见,艾薇拉愈脱离克里斯多夫从前所拥有的印象,克里斯多夫就愈少有兴致回家,于是遂演变成他有三周,甚至六周接连不在家的时候。艾薇拉在神志清醒的当儿深深体会到,假如她不符合人们对她所拥有的印象的话,身为女人的她可说是绝无机会可言。
于是她在脑中自然而然开始一点一滴地酝酿宁为男人的想法。这想法愈来愈强烈,而终于驾驭了她全部的思考。她趁克里斯多夫不在家时,试着找起码和她共度一夜的男人。但是她愈来愈难能如愿,而由于她不知怎地发现女人付钱给男人是侮慢人的行为,她遂愈发频繁地穿着男人衣服寻买男妓,以便起码能拥有数分钟的温柔梦。
三、一部电影
艾薇拉·怀斯豪普特着男装买男妓,这男妓偶然间察觉艾薇拉不是男人时,羞愧不已,而对她拳打脚踢。艾薇拉的衣服被扯裂,便帽内的长发散落下来。艾薇拉被殴之后,从头到脚狼狈不堪,十足可怕的妄想——妄想混合男女两性于一身。她走过恺撒街时,两名醉汉企图寻她开心,艾薇拉强自作出高傲和不屑的神态,很快就使他们非常安静地走开了。
如今已是天方破晓,晨曦微露,艾薇拉回到她的寓所,十分意外地,克里斯多大·哈克这个和她同居的男人,显然约莫半小时以前就回家了。艾薇拉未料到在这一夜会见到克里斯多夫,因而她以这副恶心的打扮和不堪的狼狈相冷不防地站在他面前,两人开始恶言相向,将显然积郁已久的痛苦发泄出来。接着克里斯多夫突然拿了行李要走。艾薇拉遂冲上去不让他离开,她恳求他,然而他不让步。她一直跟着他跑到楼梯间,但是他比她快了一步。当她下楼到屋外时,克里斯多夫已然在车上。艾薇拉试图挡在车前让他无法开走。她哭泣不止,求他不止,克里斯多夫硬是开车上路了,艾薇拉冲至另一边,正好跌进街沟里。
街的另一边来了一名妓女,叫红发左拉,是艾薇拉的朋友。她跑过来拉艾薇拉一把,和她哭在一块儿,带她到角落一处的小吃摊。她们在那儿喝了一瓶啤酒。艾薇拉一边激忿地哭诉,一边吃下了不计其数的烤香肠。然后她匆匆离去,因为她相信克里斯多夫会再回到家里,这副情景似乎不难见到。克里斯多夫每一次都会再回来的。艾薇拉满怀希望与渴盼地回到家里,她非常笃定可以找到克里斯多夫,然而屋子是空的。艾薇拉穿过这幢她突然觉得陌生且不太能适应的屋子,而后她坐下来,拿了一本书读起来。那是一本科幻小说,书名叫《世界旦夕之间》。艾薇拉读着读着,泪水未干就睡着了。次日上午,艾薇拉被响个不停的按铃声吵醒,她很快地套上了一件浴袍应门去。外头站着伊莲娜,她仍和曾经叫厄文的艾薇拉有着夫妻之名。伊莲娜手上拿着一本杂志,责怪艾薇拉。艾薇拉显出一副仿佛在接受访问的模样,诉说她和当今该城这位最有财有势的男人的关系。伊莲娜显然为艾薇拉感到害怕她说那个男人要践踏她、毁灭她、败坏她。艾薇拉拿得自于小说《世界旦夕之间》的概念来反驳她,这个概念当下对她来说显得非常理性、合乎逻辑,也就是,她所身处的这个世界只是一个更高等世界的一个样本草图罢了,活着的生物无非是被借用来测试种种不同反应而已。事情既已至此,两人无话可说,伊莲娜气冲冲地离开公寓。
后来艾薇拉在一家酒吧里再度遇见红发左拉,艾薇拉如今装扮得还算整齐,但是仍掩不住一份消沉和绝望。艾薇拉也试图向红发左拉述说世界旦夕之间的概念,这一切真教红发左拉满头雾水,她只好说要带艾薇拉去看她的心理医生,也许可以将艾薇拉自这等境地救出。艾薇拉点头答应了,跟谁说话对她已无所谓。目前她只是非得有人和她说话不可。与心理分析师一席话的结果,显示艾薇拉压根儿就没有做心理分析的能力,因为她打从孤儿时起就未曾让心理分析师诊断过。
艾薇拉和红发左拉茫然地离开心理分析师。然而艾薇拉突然盼望能到她所生长的孤儿院去,或许和她那位有一份情谊存在的修女叙一叙旧。她向那孤儿院打探古敦修女,古敦修女来了,起初她委实难以认出艾薇拉就是她曾经照顾过的小厄文。但是两人一同走入花园,古敦修女便向艾薇拉述说她的童年,当修女告诉艾薇拉那全盘丑恶的真相之后,艾薇拉崩溃了,仿佛癫痫发作一般。古敦修女和红发左拉尽力安抚她,然后送艾薇拉坐上计程车。红发左拉答应修女要照料艾薇拉直到她睡着为止。艾薇拉在公寓里原本欲服下超量的安眠药和镇静剂,但在红发左拉的劝导下,终于不致服下致命的药量。然后她坐到艾薇拉床旁,直至艾薇拉入睡。
次日,艾薇拉装扮整齐地拎着一袋法国面包、乳酪、红酒,站在她的老朋友安东·塞茨的办公大厦前。然后她走进去,几乎有几分害羞地上楼梯,当她听见上面有声音时,便很快躲进一间空无一物的办公室里,继续倾听人声与脚步声,她在这个角落里观望安东如何和他的男秘书走下来。艾薇拉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他搭讪,她又走进那间空办公室,不顾她的衣服就坐到尘土上,剥了白面包,吃那块夹乳酪的面包,再配红酒来喝。此时天色已暗。当次日曙光渐露之际,艾薇拉仍和前晚一样地坐在那空荡的办公室里。她突然听到脚步声,声音愈来愈近,原来是一名流浪汉进入这办公室,此人带了一条粗绳,将它固定到一方钩子,爬到一只箱子上,在踢开那箱子的节骨眼时,竟扭断了脖子。这一幕景象,艾薇拉从头到尾看在眼里。
是日稍晚,她从这具悬吊着的尸体旁走过,进入了楼梯间,爬上楼梯,敲安东·塞茨办公室的门。她试图向安东道歉她不请自来,然而此人只是笑着。像艾薇拉这等身分的人根本就与他的周遭格格不入,以至于他们简直无话可说。虽则如此,安东·塞茨愿意送她一程,他教司机载他俩到艾薇拉的住处。红发左拉坐在公寓门前号啕大哭,她的一双眼睛被人打得一片青黑。艾薇拉极力安慰她,并寻找一块蘸碘酒的纱布以覆盖在那蓝眼睛上,然而当她返回时,她看到安东和红发左拉两人在地上缠绵做爱。艾薇拉当下冲进浴室,扯掉身上的衣服,走到衣柜前,取出一套西服穿上,再拿一把剪刀,剪掉头发,急急忙忙用水洗脸,涂上胭脂,冲出屋外。她一身西服,头发乱成一团地来到伊莲娜位于法兰克福市郊的家。伊莲娜和他俩所生的女儿玛丽安正坐在花园的草坪上。两人起先对艾薇拉哧哧呵呵地嘲笑一番,当她们随即发现没啥可笑时,艾薇拉告诉她,她想再和伊莲娜一同生活。伊莲娜只得拒绝她。她爱艾薇拉,非常爱她,但是她再也无法和她共同生活了。艾薇拉固然谅解,却无法承受地疾疾跑开,不让这两个女人留住自己。
然后艾薇拉漫无目的地走在长夜里,继而突然很快走入一幢住所里。她按诗人布克哈特·豪尔的门铃,他开了门,取笑她。艾薇拉说,她要和他说话,倘若他愿意与她做一次访谈的话,她和他将会相谈愉快,然而诗人回绝她,把门关上了。艾薇拉再也不明白这个世界。
次日,诗人在他的地下室里发现了艾薇拉。她已经断了气。
一九七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