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喊与细语》:幽暗不灭的爱之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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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呼喊与细语》讲述的是行将就木的阿格涅斯与她的姐妹卡琳、玛丽亚以及女仆安娜在一座古堡共居,直到阿格涅斯死亡。伯格曼导演通过阿格涅斯死亡之经过构建了人类寓言。爱的困境是困惑人类千年无解的隐疾。而当人类社会到达“倦怠”,爱欲濒死,交心断绝,自深处的冷漠也不断蔓延。导演的表达在人人茧居的现实犹有意义。
一、“光影斑斓的喧哗与骚动”—视与听
1.红黑白—色之郁潮
《呼喊与细语》的色彩运用十分简洁却大胆。在大部分电影中,红色鲜少成为主色,而《呼喊与细语》中则大面积地运用红色,使红色成为了电影的主色调。潮稠焦虑的红色,布满了整座古堡的内壁与陈设。如此铺天盖地的红,第一的视觉反应便使人不适。在这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古堡中,红色以往所象征的似火热情完全失效,只给观众带来焦灼不安的感觉。在心理学理论中,房间如同封闭的容器,而红色的房间则象征子宫,容住着主角们。在这栋古堡里发生的疏离与冷漠如同源在母亲身体的子宫中,这昭示着人生而有之的隔阂。红色也作转场作用。当特写主角面部之时,一大片红色渲开做转场,联结过去与此时的时空,并由客观外在的描述进入主角隐秘的内心世界。
黑与白同样是影片的重要颜色构成。白色有着纯洁、柔澈的寓意,一般作为衣物着于主角的身上,三姐妹的睡衣与女仆安娜的衣物皆为白色,这便于主角回归纯始的形样,更直白剖析主角的心理。黑色则代指阴郁。众人在阿格涅斯死亡后穿着的葬服是黑色的,象喻着阴沉的死亡气息。卡琳同样常穿着黑色衣服,这时候黑色起到一种揭示人物性格的作用—卡琳是一个用坚固外壳包裹自己的人。红、白、黑三色所呈现的是疏冷离淡的视觉效果,也使得整部电影散发着沉郁哀伤的苦涩气息。
2.明与暗—光之诗韵
《呼喊与细语》的光影颇具美学韵味,古典、雅致而自然。影片中使用伦勃朗光线,使人物的面部明暗得以呈现,表达人物内心的幽微世界。同时,古典而自然的打光呈现出油画般浓郁而厚重的质感。尤其是当阿格涅斯死而复生,众人惊逃而安娜却走向她,褪开衣服将阿格涅斯拥在自己胸前安抚她。安娜拥怀阿格涅斯的姿态有如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作品《圣母怜子》,此时的伦勃朗打光使得安娜的姿态圣洁而富有怜爱,如同圣母一般悲悯而令人动容。影片中的光线多为柔和而优美的不明亮的自然光,这是一种极为自然、从容而抒情化的表达,影像只是静静地在时间里流淌,而非刻意或具有攻击力的冲击。伦勃朗打光与自然打光所展示的光影绵绵地填满影片,那些影像仿佛在缓慢的凝滞,这样古典的表达使得《呼喊与细语》中时间的流逝恬静如水,有着古老而淡淡的伤逝。
3.声与乐—音之鸣泣
《呼喊与细语》的声音表达虽特殊,却足够击中人心。影片中音乐鲜少,更多的是环境音与人声。影片开场便是阿格涅斯痛苦的呻吟声,粗糙沙哑,令人揪心。阿格涅斯的呻吟甚至是疼痛的呐喊声贯彻全片始终,这种以声音所呈现出来的痛苦无疑强化了影片痛苦郁闷的色彩。正如片名《呼喊与细语》,影片中其他角色几乎没有以朗气十足的声调讲话,她们或者悄然啜泣,或者轻声呢喃,或者放声大哭。这样直接的表达使影片萦绕着一种失落之感。而鲜少的音乐同样有着强烈的表意作用。在卡琳与玛丽亚敞开心扉交谈之际,伯格曼消去了她们对话的声音和内容,用巴赫的大提琴曲《萨拉邦德舞曲》来填充她们张合的嘴唇所要呈现的内容。大提琴的声音低沉醇厚,《萨拉邦德舞曲》有着发灰阴郁的气味,又极具画面感,正好与画面相补充。画面呈现的相互亲抚的两姐妹似乎如此深情切意,而悲伤的音乐又在展现一种疏远的无奈,这是对二姐妹交谈的交代,也为后面结局的离散埋下伏笔。影片自始至终都响彻着微弱的钟声,这是一种时间的流逝。作为一种强调,无疑强化了焦灼感,让观众感知角色的煎熬。影片中的声音表达以一种绵密而致痛的方式,使观众被情绪隐隐渗透。
4.由面及心—镜之探摄
《呼喊与细语》中的镜头运用同样精彩,将主题展现得淋漓尽致。毫无疑问,特写镜头几乎贯彻全片。特写镜头能够最清晰明了地展现人物的面部表情,从而通过面部的细微变化窥见人物内心。影片伊始便是阿格涅斯在睡梦中疼痛而醒的面部特写,通过展示阿格涅斯苍白的面色、干裂的嘴唇与扭紧的五官皮部直接向观众展示她的痛苦。而在影片后面,特写对卡琳内心的孤寂矛盾、玛丽亚的空虚欲求、安娜的善良慈悲的呈现起到了主要作用。影片中有几次角色们望向镜头(如阿格涅斯开头的凝视),打破了电影的“第四面墙”,当观众与之对视就如同面镜,透过她们的眼睛看见的不只是角色,还有自己的内心。影片中使用了几次两极镜头,如影片开头先见圣母像,再切花园全景。交代环境的同时强化悬念,表现力极强。《呼喊与细语》中的镜头表达以微见著,随着一张张面部的切换,让观众窥见那些人物内心的呼喊与细语。
二、“这足以淹没呼喊与细语”—影片内蕴与现实意义
1.“缺爱的隐疾”—影片内蕴
《呼喊与细语》实际上是关于人类的寓言,它展示了人和人生而有之的不可避免的膈膜。人与人的心无限迫近,无比遥远,孤寂与爱的缺失具有必然性。阿格涅斯的病是缺爱的隐喻,实际上人类自古都患有缺爱的隐疾。只是阿格涅斯把渴望喊了出来。人类作为群居的社会性动物,对于爱的渴望不可避免。但在《呼喊与细语》中,这种渴望被摧毁了。伯格曼用阿格涅斯的死亡与安娜被辞退揭示了爱的消亡,就如同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之中以辞退达尔西来作为家族坍灭的指喻。在《呼喊与细语》当中,安娜甚至有着圣洁之爱的象征,她的离去同时表证了爱的消亡。
《呼喊与细语》中的困境—即爱的困境,在现代社会体现得更为明显。一则是现代化的进行,人们进入了如韩炳哲所说的“倦怠社会”。“过去人们关心如何拥有美好的生活,其中也包含了如何融洽地共同生活,如今人们则只考虑如何存活下去。”在追求高效率的快节奏社会,人与人的交往被工具化与商业化,情感需求亦被压抑与物化,这种境况致使人的精神失敏,窄化情感需求转而向内索爱。而在孤寂高压的社会环境下,过度紧张、焦虑和病态性控制狂的自我中心主义使人们陷入自恋的沼泽,欲望的客体不再存在,一切都指向自己。这令人们更加封闭,堆砌心的高墙,最终陷入自恋而空虚的困境。
另外,消费主义社会中的高密度信息易致人们对于爱的苛责和误读。“随着所有生活领域出现的种积极化趋势,爱情也被驯化成一种消费模式,不存在风险,不考量胆识,杜绝疯癫和狂迷,避免产生任何消极和被否定的感觉。”消费主义社会为爱所添置的重重虚饰使得爱的面目愈而模糊,爱的“快餐化”与恒定性难以判断。爱被作为一种享受的方式娱乐化,成为快感的附属。
在现代社会中爱的被娱乐化、误读化以及人类关系的隔阂使得爱的困境愈发强烈至难以克服。
2.“幽暗不灭的微光”—现实意义
但是爱的困境于某种意义上并非不可解。伯格曼在电影中的表达对现代的意义依然真切。在《呼喊与细语》之中,爱的表达是肢体接触——抚摸与拥抱。卡琳与玛丽亚争吵时问她:“你碰过我,你记得吗?”理性外表的卡琳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的触碰。渴望爱的阿格涅斯在死而复生之际所说的是:“你们能摸摸我的手吗?能抱抱我吗?”肢体接触是爱的具像化。在《圣经·旧约》里,人类为了重回伊甸园共同修建巴别塔,上帝为了阻碍使他们说不同的语言,于是人们离散。这个古老的寓言隐微体现出语言的局限性。在现今社会中人与人遥远的距离与隔阂之中,语言表达的力度尚浅,而触碰可以让人感知爱的温度与力量。
爱之是否永恒亦有一种解答。“把偶然固定,就是宣布某种永恒。”无论是安娜《圣母怜子》般的拥抱,还是影片结尾三姐妹与安娜在草地上散步,最终一片红色的背景下,字幕浮动:“这足以淹没呼喊与细语”。如同《白夜》中“幻想家”说“难道这一分钟不足以让我满足一生吗!”,如同《喧哗与骚动》中班吉明的记忆最后沉入了幼年的时刻,凯蒂陪伴他入睡。这些都是极其温柔且令人动容的时刻。当爱存在与发生,超越了主体的自恋与隔绝,片刻的依偎便可成为波动的永恒温暖着孤寒的人生。
《呼喊与细语》展示了人与人的孤离隔阂与不可理解,但也展现了那些动人到落泪的爱的时刻。纵然人与人如何隔离,有多少绝望的呐喊和痛苦的低语,那些爱的时刻会永远打捞我们沉重的心。无论爱的时刻多么短暂,我们都能看见那些幽暗不灭的爱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