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少年,在轮回的旅途寻找虚设的终点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草迷宫》在很多意义上都是寺山修司的相当特殊的作品,这部40分钟的影片于1979年于法国首映,却最终直到寺山修司身故后才得以在日本以dvd的形式发行。无论是时长还是资源的匮乏,可能都导致了《草迷宫》在寺山修司的作品内并不受重视。但先说结论,我认为《草迷宫》是所谓“典型”寺山修司的代表作品,在他独特的母亲题材里不断对自我深挖,因此也是一部更“纯粹”的自传作品。
《草迷宫》的创作过程可以说是寺山修司最自由的一次经历,且没有之一,这部影片的邀约来自于超现实主义电影圣经《一条安达鲁狗》的制片人Pierre Blomberge,他为这部影片提供了资金预算和时限要求,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限制,顺带一提,在邀约之前Pierre Blomberge只看过寺山修司一部电影,且是他最冷门的电影作品《拳师》,而并非在戛纳上映的《死者田园祭》。在这种宽松的环境下,寺山修司最终选择了这个与他自身经历和情感不谋而合的中篇小说,泉镜花的《草迷宫》。如果仅用俄狄浦斯情结来概括寺山修司,显然是有失偏颇。但与母亲的畸形关系,确实是寺山修司身上最显著的特征之一,甚至可以说是寺山修司的艺术原点。
《草迷宫》的故事相当简单,就是寻母记。主人公叶越明早年丧母,怀抱着对母亲的深切思念,在不同地域辗转,追寻着一首母亲常年哼唱的手鞠歌。在旅途中有偶然得到妖怪的指引,来到了一处旧别墅,并在与妖怪的追逐下重新体悟自身的故事。影片整体的故事框架和泉镜花原作基本是保持一致,寺山修司在其中做的最大工作便是将自己的过去经历作为细节填补到故事之中。《草迷宫》原作在相当多设定上都与寺山修司的过往经历上不谋而合,也难怪寺山修司对这部作品有相当的执着。
首先是作为原作引子的手鞠歌,作为叶越明为数不多对母亲的记忆,已经成为对母亲的实体寄托。对于寺山修司而言,同样是如此。
在古间木的车站前,我听到的最后一首歌是美空云雀的《悲伤的口哨》:
我听着这首歌,独自穿过车站的检票口。在我走进检票口的那一刻,前来送我的母亲扔掉了衔在口中的香烟,烟上的口红痕迹映在我的眼中。那时,我只想着假日可以去钓个鲫鱼什么的。而这就是我与母亲的生离别。
正因如此,我一听到美空云雀的《悲伤的口哨》,就会想起母亲。
而疯女人几乎作为寺山修司电影中的定番,也源起于寺山修司的童年经历。
从我的住处去车站的路上有一片玉米田,田里有一间破落的小屋,里头住着一个叫阿溜的疯女人。听说她没有亲人,一个人住。晴天,她会将贴身的裙子铺在田里,盘腿坐在上面捉跳蚤,雨天则会在小屋里哭泣。
夜里,小屋时不时会传出呻吟声和笑声,据说那是因为附近的铁路工人们偷偷提着酒跑了去,大人们却不让我们在太阳落山后靠近那间小屋。我得知那个阿溜“会给别人看那里”的事,已是战争进入尾声的时候。石桥说过:“去阿溜那里,装作叩拜的样子,请她给你看弁天大人的话,她就会撩开和服下摆,让你看她那里。”
阿溜肥胖得仿佛从“杂耍杂志”或“怪物趣话”中走出的畸形女人,脸上却有女童一般的稚气,就像七草时节从这里离开的马戏团里的私生子——她见到我,便咧嘴笑了。我觉得这样的阿溜身上,有一股真正的“母亲”的气息。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把寺山修司自身和叶越明所重叠起来的,被抛弃者的共情。这一则悲伤的诅咒缠绕在少年们的心尖,深埋于触不可及的幽邃,并最终引导他们走上了相同的道路。对于早慧的孩子,血亲的离别不只是陪伴的缺失,或许更多地是一种对他们自身价值的否定,这才是真正不能忍受的痛苦。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寺山修司在全片贯穿始终的正是一种求而不得的情感,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母亲会“任性地”出现在他的前路也会“任性地”消失,而叶越明总是无能为力的。这其实也是电影版本和原作上的差异点,泉镜花对于叶越明心路历程的描写是无因有果的,却碰上了有因有果的亲历者,寺山修司将他的真实经历嫁接给了叶越明,也因此电影中的故事版本即使只有叶越明的单线剧情,也显得相当丰满。在泉镜花的原作里,叶越明更多的突出是一种对母亲朴素的怀念,他只是认真地在追寻这首手鞠歌,因为这里有个最大的前提,就是叶越明的母亲是因为离世而造成的抛弃,他也很清楚自己是不可能再见到母亲的,所以他追寻的并不是母亲而是母亲存世时所留下的痕迹,求仁得仁,他所追寻到的结果也正是旧时与母亲相熟的少女妖怪。而寺山修司则不同,他的母亲是出于个人意愿的抛弃,只是想不想而非能不能,因此最后的终点也还是他的母亲,在整个过程中,夹杂着爱慕、倔强、不甘甚至是怨恨,冗杂的情绪扭曲在一起,不受控制的结果是,演变成一种偏执的拘禁或独占。
到了这里,听起来电影已经完全脱离了《草迷宫》原作的范畴。但要我说的是,这不仅不是远离,反而更加接近了《草迷宫》的核心,而这正是泉镜花高明的地方。《草迷宫》的核心其实是执,它是一个相对更复杂的故事,包含了三条故事线。其一就是叶越明的手鞠歌线,这里就不再多展开了。其二是法师线,讲的是一个云游僧游历到村子里,并受群众所托,来到了叶越明寄身的别墅内,并帮助叶越明与妖怪交涉的故事。第三个则是村内众人与这栋别墅的故事,过去的情感纠葛让这座宅子背负上了五条人命,从此也成为了当地人的不祥禁地,直到叶越明的到来。
三波各怀心思的旅人集结在这个荒草隔绝的隐居地,叶越明执于手鞠歌的追寻,并受到了妖怪的指引,他必须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线索;法师执于自我的赎罪和身份的使命,他必须降妖超度、拯救凡生;村里人则是执于过去的惨象,并怀抱着对两位勇敢者的愧疚和感激,他们需要对前尘往事做个了解。
而现在又迎来了新一位的旅人,寺山修司。在泉镜花所构建的这个世界,重要的并不是叶越明或者其他人,而是这座被具象化的秋谷大宅,或者我们可以称它草迷宫。它总是能在每个人的心海再现,并开辟出无尽的幽邃小道,通向自我的宿命之源。
寺山修司随着叶越明的足迹来到了这里,并在丛生的群草之中迷失。他的宿命,是必须要面对长成了的恶之花。草迷宫就静静地坐落在这里,拂去来人最后的伪装。对抛弃的怨念和对母亲和渴望,二十多年前那个苦闷的小孩儿并没有死亡,在草迷宫的引导下走出了阴暗的角落,寺山修司就像附身在了叶越明身上,循着了妖怪的耳语,搏杀着内心的幻像。
1977-78年这个时期,除了《草迷宫》的拍摄,同时期还有他另一部以母子关系而闻名的戏剧名作《身毒丸》。可以看出在这一个时期内,寺山修司对于自已作品有着相当的偏向性,当然我们无从得知关于这种偏向性突然爆发的细节。但当我第一次看《草迷宫》的时候,我误认为这是一部寺山修司比较早期的作品,因为它和另一部寺山修司的自传作品《死者田园祭》 呈现了一种相当的反差。在《死者田园祭》的结尾,中年的寺山修司怀抱着相当大的恨意决心去杀死母亲,却在踏进家门看见母亲劳作的身影那一刻都放弃了,取而代之的是和解过的平淡。从这再来看《草迷宫》这部作品,就更显得少年心性,他仍然是无法释怀过去所承受的一切。
而对于母亲,我们需要因为少年的忿恨而多加指责吗,我不知道。对于少年寺山的抛弃,她或多或少带了一些自私的愿望,恶之花的种子也是她亲手种下,离开就是离开了,没有什么好辩驳的,痛苦和伤害并不会因为借口而消解。但她对于寺山修司的爱是无可辩驳的。或许寺山修司并没有意识到,他自己作为一个长期病号,给母亲带来的经济压力有多么庞大,但母亲从来没有抱怨过并且她总是做到了。她确实一直将寺山修司当小孩看待,也与周边的人相处的并没有那么好,但她的守望从来没有终结。又或许聪明如寺山修司,他一直都知道这一切,但是他没有办法和自己和解,可能只有远离母亲他才可以从年少的诅咒中解脱。在想象的世界宣泄或许已经是不错的结果,活在现实总是有很多东西纷乱如麻,存在过的总是会刻下他的痕迹,而藏着并不等于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