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存在主义心理学视角看《夏目友人帐》:妖怪的孤独,更是人的孤独
夏目友人帐是日本著名的治愈系番剧,至今已经产出六季。在故事里,主人公夏目贵志是个温和的男孩,从小流落于各种亲戚的家中,后被一对好心的夫妇收养后踏入高中。一次被妖怪追赶的经历使得夏目打破了高级妖怪斑的封印,继而牵涉到其祖母夏目玲子的遗物“友人帐”——一本记录着众多妖怪名字的契约书。对友人帐产生兴趣的斑与贵志定下约定,自己守护其一生以替换友人帐的所有权,于是斑就化身为夏目的“猫咪老师”。在斑的陪伴下,夏目经历了许多人与妖怪之间的故事。
宫田登在其著作《妖怪的民俗学》中认为,妖怪文化之所以在今天能够延续,就在于它能够反映现代人所面临的种种社会问题。而在夏目友人帐中,作者绿川幸便是借用妖怪的视角,充分探讨了“孤独”这种现代社会中的常见病。
01不可结缘,徒增寂寞?
在故事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设定:在这些因为用永生而没有时间概念的妖怪中,一直有一道禁忌,即不可与人类结缘。原因很简单:人与妖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而且人的生命相对妖怪来说太过短暂,因此很多妖怪虽然喜欢人类,但对于和人的关系唯恐避之不及。即便如此,夏目还是见证了太多妖怪与人的交往,它们明明知道无法长久,注定要分离却还是贪恋人身上的温暖——做妖怪太孤独了,眼看着年复一年、花开花落,内心的波澜却无人倾听,生活如此轻盈,却又如此不可承受。
这正是存在主义心理治疗师欧文·亚隆曾探讨过的一种孤独:存在性孤独,它是世间的根本性孤独。在存在主义者看来,每个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都是孤独地被抛入人世间的,无论个体与他人间的关系多么密切, 本质上依然是两个无法融合的个体,身体和情感都有着清晰的边界,因此一个人永远和他人有着不可跨越的隔阂,必须独自地体验生命。再加上人是有死的,这个黑暗的尽头更是加重了孤独感。
而妖怪的这种身份设定,虽然无需直接面对死亡,但它依然能将人类隐藏于心的存在性孤独以具象化和提纯的方式展现出来:人类看不见妖怪,妖怪却能看到人类;人类迅速老去和死亡,而妖怪永生;人类还有沉重的肉身和更为复杂的社会关系作为抵挡孤独的防线,而妖怪往往独居自然之中,漫无目的,来去自如,无人倾诉——在这种对比中,妖怪的存在性孤独更为难以忍受,因此才有了那么多打破禁忌,寻找短暂温暖的妖怪与人的故事,并被妖怪们称为“孽缘”,这名字里透露着深深的宿命感。
我们可以用顾城的《避免》来出一道选择题:注定要结束的关系,值得开始吗?
“你说,你不爱种花,
因为害怕看见花瓣,一片片凋落。
是的,为了避免一切结束,
你避免了所有的开始。”
这道题也正是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中的核心命题。亚隆认为,治疗要做的,不是永远陪伴,而是在短暂的治疗中将自己整个当下的存在展示给对方,以此和来访者形成一种真诚深入的关系——即使它转瞬即逝。因为人通过与另一个人的深度相遇经验,会改变和他人的相处模式,开始信任他人。这种改变会内化于心,成为一个内在参考点,时刻提醒自己,建立真正的关系是可能的,而且是美好而愉快的。
而更重要的是,关系的质量与长度无关。日本茶道中的“一期一会”,就如此明白晓畅地道出生命的真正秘诀:因为太懂得生命的转瞬即逝,才更要尽力在主客短暂的交会中拿出全部的精力和热情与对方真诚相待。这就像佐野洋子笔下那只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所经历的:他看过花花世界,识得千人千面,炼得一颗不动心,却也只能沦陷在一只白猫温柔的眼神里,自此生命才算真正打开——如果没有深刻的情感体验,活了一百万次也不值一提。
夏目碰上的妖怪们又何尝不是这样?他们徘徊在人间,寂寞千年,一边自我告诫着“不可结缘”,一边又忍不住步步靠近温暖而短暂的人类,即使这一次靠近会给未来的日子埋下泪水与孤独。
实际上,写鬼神妖怪,无非是从另一个角度来写人情世故。妖怪们多遵守人间的法则,就像中国的妖怪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下,总是免不了读线装书、讲三纲五常。但有时,妖怪又会因为各种原因与人类世界的法则和秩序若即若离,比人的视角更显出一种旁观者的洞察力,或者以鲜明的对比来反映人的特性。比如在剧中,高级妖怪斑就是夏目的一面镜子,不仅以自身的永生和强大映衬着夏目的短暂与弱小,也更展现出了人类灵魂的高贵之处。
某天和夏目吵架离家出走后,斑和一个小女孩一起掉进地洞,身为高级妖怪,他完全可以轻易离开,但是面对危险,小女孩却挺身而出想要守护身边的猫咪,这样的场景让他突然想起夏目,想起他为妖怪们拼命那些场景:“人类真是脆弱的生物,我讨厌弱小的东西,明明弱小却会关心别人,明明无力却拼命要保护别人。”
有些傲娇,也透着心疼。对斑而言,人类的一生短暂微弱得像无,因此和人产生情感羁绊实在算不得聪明的选择,尽管如此,斑依然被这玻璃一般脆弱而纯净的心所打动,心甘情愿地与这个微弱的生命产生联系,即使在未来需要面对长久的思念。因此在弹幕中,大家一遍遍地刷着“不可结缘,图增寂寞”,但却心口不一地流着泪。
这正像徐志摩在《偶然》一诗中表达的复杂心境:“你我相逢于黑夜的海上,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事实上,不论忘记与否,这一刻的感觉都将永远镌刻于灵魂,这种命中注定的羁绊与矛盾,也许是人生永恒的课题。
02 我认出了你的孤独,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故事中,有一只刚刚脱离母亲独自生活的小狐狸,它和夏目的故事,很好地展示了一个人在面对孤独时与他人建立关系的过程。
初见时,小狐狸正在被两个妖怪欺负,夏目及时伸出了援手,这时心惊胆战的小狐狸迅速地溜走。但在下午夏目上课的时候,小狐狸跑到窗口远远地观察着夏目,它的心里涌起一种亲近对方的冲动,但它并不只是觉得夏目帮助了它,能够带来温暖,而是推己及人地感受到了夏目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固化的人格面具,看到了他心底的孤独,因而产生了共情:
“夏目经常挂着笑容,不过有点虚假,言行和举止和给人的感觉,好像也有点虚假,说不定他其实不是人类,说不定他和我一样,只是假装成人类,和我一样孤零零的,既然这样的话,他和我一起住在森林不就好了?”
在这个过程中,小狐狸体会到的是分离-成长过程中产生的存在性孤独,在每一次脱离人际共生状态后,人都会体验到这种孤独。小狐狸没有了妈妈,而夏目的父母也不在人世,他们有着相似的分离体验,因此小狐狸可以穿透伪装,从夏目身上读到这种孤独,这正是深度关系建立的基础。
但是,认出了对方,就能建立良好的关系吗?
亚隆指出,成熟的爱是两个完整生命之间的积极互动,是保存了个人的完整和自我状态下的结合。但是实际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在孤独面前完满地保存自我,同时尊重他人。如果人们长期无法得到良好的关系带来的抚慰,就会选择错误方式与他人互动来缓解孤独:有些人为了逃避孤独,选择成为他人的一部分或者尽可能活在他人眼中,不惜以奇特的方式引起别人的关注,尽可能地占用他人的时间和精力,从而感受自己的存在;也有人可能通过松动自我的边界,和他人或者集体及其信念无限融合来寻求庇护,甚至为了对抗孤独而把他人当作工具,用性或者暴力来填补真正关系的缺失,这只会把人推向更加深刻的孤独。
在一开始,小狐狸也曾面对这样的问题。
小狐狸的爱带有最原初的占有欲,它表现出了一种无限融合进他人的想法,而这并不会带来成长,只能让它失去自我。知道夏目是友人帐的持有之后,它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树叶上给夏目,希望夏目能把它收为手下,又像是一种交出自我的仪式,而夏目及时拒绝了它,并对小狐狸说,我们之间不用是上下级的关系,还可以是另一种羁绊,也就是朋友的关系。这是一次及时、清醒的提醒,它起初会让人倍感失落,但终究是为了对方的成长。
尽管如此,相比遥远的想念,它还是更希望夏目能够和它一起生活在森林里,能够长久地依赖他。因此,它会自我牺牲,愿意为夏目做任何事,经历了忍受痛苦又享受痛苦的付出过程:它心心念念要采香菇给夏目,看到被草帽漏过的阳光很美,想要分享给夏目。下雨时悄悄地躲在林间,等待给夏目递上一片挡雨的叶子。甚至不惜冒着性命危险去山上为夏目采摘草药。
当小狐狸拿到能够变成人形的药,不惜冒险走出熟悉的森林时,它想要的,依然是一个永久的怀抱,但它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在人类世界找了夏目一天,在黄昏的时候,终于走进了夏目的家门,却又怯生生地从门缝中看到了他就跑掉。它对自己说“太好了,夏目好像很开心,他一点都不寂寞,寂寞的只有我。”这个画面,几乎是每一个孤独的人都曾经面对的状况——那些想要敲开却又让人却步的门、想牵又不敢牵起的手、或者仅仅是一个眼神的交汇,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心。
好在动画片终究是造梦的,小狐狸委屈地跑着,在路上被石头绊倒,却在下一秒,被温柔的夏目用一个拥抱迎接,它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而夏目总是让人安心,他带着小狐狸乘火车回到了森林。在路上,他抱着小狐狸忍不住感叹起来“我因为寂寞而害怕向前走,甚至没想过要做些什么。”而相比之下,小狐狸却因为想念,即使挣扎、害怕,也要向他靠近。
在这个过程中,小狐狸和夏目都有所成长。马斯洛认为,人的成长分为两种动机,匮乏动机让人把他人作为供给来源,从有用性角度和他人建立联系,这只会产生自私的爱,它希望无限占有他人。而成长动机者将他人视为复杂独特完整的存在,这会产生无所求的爱,是非占有和欣赏的爱,也是促进对方持续成长的爱。正是在夏目的引导和及时的鼓励下,小狐狸逐渐从占有他人、同时失去自我的匮乏动机转向了自我成长的、非占有的爱:面对困难时,它不再轻易哭泣,而是想要勇敢地面对,它不再任人侵犯,面对中级妖怪的挑衅,学会了自卫和反击,它还不停地鼓励自己要快点长大,可以为夏目多做一些事情。更重要的是,夏目能够在每一次小狐狸需要的时候,给它稳定和安全的情感反馈,形成了良性的关系连接,让它有了期盼,也学会了等待,更有力量地面对孤独。而另一边,习惯了防备和疏离的夏目也在发生变化——在这个小小的生命身上,他终于汲取了主动靠近他人的勇气,这让他在后来与人类朋友的交往中更为主动和自如。
03 正是孤独,造就了想象的渴望
安东尼·斯托尔曾在《孤独:回归自我》一书中对孤独与想象的关系进行了阐释。他认为,想象的能力是人类生物本能的一部分,而正是不可避免的孤独使得人们主动在现实和想象世界中形成沟通。比如依恋关系中非常典型的,用于代替母亲的过渡性客体——毛绒玩具,即是儿童面临和母体分离的孤独所产生的第一个创造性的想象结晶。人类的一生无不是在这种模式中与无情之物产生着想象性联系。
而延续了日本文学中“物哀”审美机制的妖怪文化亦是如此。在日常生活及艺术创作中,人们逐渐将自然之物的生长衰败与人类生命的短暂与无常相关联,以更好地表达内心的感受。这些妖怪也同样是为了将人心里那些无名的情绪和心思一一命名才出现的。因此,妖怪的孤独正折射着人的孤独,那些心底的喟叹被艺术家们融化在作品中,才使得这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角色如此动人。也许,只有在想象中的异度空间,在脱离了沉重肉身的妖怪世界,平日里积攒和压抑的情感诉求才得以舒展开来,被重视和尊重,使人得到一种想象性的安慰和宣泄。正如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的感叹:“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但想象永远不是真实世界。在持续的孤独面前,如果人们长期无法得到良好的关系带来的抚慰,很容易陷入关系真空。正如网络发达的当下社会,人们越来容易被想象所构建的虚拟世界包围和侵占,但实际上,孤独的声音依然不断地从一次次的点击和手机屏幕的滑动中传出,在那些看似不着边际的画面背后,略显焦急地透露着对于温暖和连接的渴望。
因此,不管时代如何改变,人永远拥有想象。但人不应该仅仅停留于想象,更应该从中获得迈进人际关系的勇气与力量。绿川幸构建这个妖怪世界时,她最终的目的还是现实——她并没有让获得妖怪认同与尊敬的夏目放弃与人类世界的交流,而是让他在与妖怪打交道的过程中不断学习和成长、自我治愈,然后带着感激的心更好地返回人群,这样才有了这个与人与妖都能温暖连接的夏目,更有了许多观众类似于“想要成为他这样的人呢”的共鸣和感召。
这个简单的二维动画形象将孤独的人们连接在一方小小的屏幕里,更将这种对于美好关系的想象与期许真正带入了现实世界。
也许,孤独永远没有办法解决,但是孤独感可以被共享,人与人之间真诚的爱才是孤独的解药。想象世界再瑰丽,它依旧是一个替代品,而所有想象的来源,只不过因为我们都如此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