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马丁初出茅庐的天才之作:用现实细节堆砌而成的美国意大利籍生活影像
如果一部影片让人们在观看之后心中充满了无可抑制的欲望和无以言表的情绪,那么这将是一部不朽的作品。所谓不朽,并不在于故事本身,并不在于人物角色,更不在于所谓的空洞冗杂的主题主旨,创作者昂扬不灭的表达欲和喋喋不休的指教,那都是狗屎,bullshit,每个人每天都会在脑袋里生产出一大堆这样的bullshit,如果有人认为这些狗屎竟然有高低之分,竟然值得收藏起来供在台面上顶礼膜拜,那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蠢材。马丁斯科塞斯的电影我几乎是倒着从后往前看的。从好家伙,到出租车,再到今天的穷街陋巷,每一次都给了我比之前更大的惊喜。好家伙的叙事结构和手法令人着迷,黑帮片落在了真正的生活中,落在意大利人的家庭聚会,男人们的酒馆,女人们的客厅;出租车司机里,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疯子落在了生活中,落在纽约布鲁克林大街上的一辆小出租车里,他每个夜晚载着形形色色的人们,听着鲜活蹦跳的故事,在一成不变的霓虹灯加错的街景里,他过着丰盈的人生,没有束缚,没有恐惧,敢于做出任何事情,对于这样永远散发着强烈的,像刚捕捞上来的深海鱼一样散发着刺鼻腥味的,橡胶皮一样永远变化,在某一个瞬间站在镜子前面看着那个透明的自己就可以成为另外一个人的,接受任何来自生活的细小暗示和隐藏指令而毫不犹豫地做出反应发起行动的人,马丁把镜头对准了这样的人,或许,他在银幕上真正创造出了这样的人,他告诉我们这些成日里吃惯了快餐喝惯了可乐肚子里装满了bullshit的电影观众,看看这个人吧,他是个疯子,他是个罪犯,可他也是拿破仑,是妓女的英雄,是手上拿着枪,并且有毫不留情地射出子弹的勇气的人。虽然我看完出租车司机之后,并没有这样强烈的感受,或许因为整部片子全靠德尼罗一个人撑着,我所接收到的信息完全来自他精彩绝伦的表演,我几乎忽略了马丁在幕后的作用,记不得任何一个巧妙的镜头构思,记不起哪怕一段完美融洽的配乐,也可以说,马丁在这里隐藏起了自己,把舞台完全交给德尼罗。他知道,他能创造不朽。也可以从另一方面说,在出租车里,导演有很明确,很清晰的表达意图,他需要隐藏起这些意图,然后专注于自己的事,在任何可以掌控的地方用功夫,在整部影片的拍摄过程中,他要竭尽全力使得这个毫无逻辑的现实世界,这些混乱不堪的生活掠影变得有层次有结构有秩序,从而让现实展现出他希望展现给观众们的那一面,那就是德尼罗的生活,他的所见所闻,他第一视角的影像,是经过加工的现实,相比之下穷街陋巷更加原始而粗犷。 我们在观看大多数电影的时候,常常会产生这样的失真感,由于导演的失败,假扮神的祭司们突然漏出了马脚,我们在某一个瞬间从这个巨大的虚拟神庙里猛然惊醒,从祭坛上掉了下去,于是十分恼怒,打开豆瓣,给出低分,然后写下几句气愤恶臭的脏话。每个人从中掉出的程度和点都不一样,这个完全取决于观众个人对现实生活的认知程度,比方说我们看暑期大热电影封神里面的狗血剧情,弑父这那的,有些人觉得现实就是这样,或者说现实可能会变成这样;有些人觉得这他妈太假了这怎么可能。所谓审美有高低之分,其实是个伪命题。我们的生活决定了我们想要看到什么,决定我们信仰着什么,欲望着什么。如果有一天你在电影院里看完了一部电影全场观众都起身鼓掌欢呼不断而你此时只想把手里的爆米花桶扣在导演的脑袋上,那么我可以不幸的恭喜你,你已经与你周围的世界脱轨得有些严重了。这样的脱轨或许是好事,或许有些坏事,但是你作为一个少数群体,边缘群体,要么偏安一隅,要么北伐中原。当你发现矛盾已经无法调和的时候,就要做好战斗的准备。所以我要做的事,就是写一则战斗宣言。我要告诉世人,你们喜欢的高分作品都是狗屎,你们追捧的电影价值都是狗屎,你们整日里听得看的那一套叙事方式都是狗屎,你们都应该去看看马丁斯科塞斯的《穷街陋巷》去洗洗眼睛,看看那些让你们脆弱敏感的神经感到恐惧不适的画面,抛去所有那些束缚在你们身上的观念和框架,不是在电影里寻找自己,寻找价值,寻找认同,寻找延续自己生活的不老药,寻找一块绚丽的抹布来蒙住自己的双眼,而是寻找一只眼睛,一面镜子,一把枪,在影片里感受真正的人生,那是来自上个世纪伟大演员和伟大导演的馈赠,他们在那个粗犷奔放而充满生命力的属于我们普通人的平凡年代里,给我们留下了一笔珍贵的遗产。 抒发完了自己脑袋里这些需要及时清理的bullshit之后,我们来聊聊关于穷街陋巷。这部电影诞生于1972年,早于出租车司机四年,德尼罗只是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行为更加混蛋,品德更为低劣,更加为我们所熟悉的疯子,这种疯子我们也曾经在村口的泥巴路上,街角的垃圾桶旁见到过,总是散发恶臭,带有残疾,性格古怪而偏激,成为所有人的笑料。在那个时代,我们能够明确地区分正常人跟疯子,他们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一个很明显地充满希望,一个很明显的走向毁灭。他们就像这个地球磁场的两极,一个在阴暗中,一个在阳光下,永远不会接触彼此,因为一旦这样的事情发生,所有事物都会不受控制地搅和在一起,然后全部滚下悬崖,死无葬身之地。如果我们粗鲁地抛开这部影片中令人惊叹的配乐,大胆的镜头,伟大的演技,只关注剧情发展,那么我们可以简单地梳理出一个脉络:在无忧无虑地青年时代,正派人主角和疯子表弟肆无忌惮地玩闹,直到成人世界把它的规矩强加到每一个人身上,还钱,买房,爱情,工作,职业升迁,掌握权力等等,我们不得不消灭疯子,消灭一切不正常不稳定的因素,压榨底层阶级,压榨自己的情感,换取向上攀登的机会。而巧妙的点在于,我们并不能在主角身上看到某种强烈的倾向,他渴望权利,渴望迟早有一天甩掉这些拖油瓶,可是他从未停止爱着他们,拥抱他们,亲吻他们。他是个举棋不定的人,需要生活来替他作出决定,或者说,需要这两者之间更有力量的一方来拉着他前进。这就是他悲剧的根本原因。他身处灰色区域,向右的路没那么平坦,向左的路粘着他的鞋底,而他只是徒劳地等待,因为他两手空空,对任何一方他都无能为力,女友的疾病,表弟的疯癫;经济的压迫,权力的许诺。他在等待着疯子变得正常,或是等待权力把疯子消灭。这就是其人的魅力。我们不能简单地评价他,我们甚至都无法透过这部电影来看清他,看清他到底是为何这样爱着自己的女友,爱着疯子表弟,爱着他脚下的这片土地,爱着那个悬在半空中触手可及却始终差一步的权力。可是这不就是爱吗?这部影片所呈现出的复杂程度是完全难以想象的。之所以被人诟病节奏拉胯,是因为马丁在那时还没有被主流的叙事方式束缚住,他完全是靠自己对生活现实的主观把握来完成影片拍摄的,比如酒吧里那些偶然出现的人和事,越战老兵,犹太妓女,地下台球馆里的打架场面,你永远猜不到的台词。马丁的镜头从来不是功能性的,而是更倾向于记录性,生活就是如此,故事不只是发生在主角身上,仿佛画面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道具都有戏,虽然在情节上毫无用处,但在风格上完全是一种巨大的惊喜,包含了现实的复杂性和随机性,对人物的心理和命运走向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比如最后那段,在带着表弟会见麦克之前,主角跑去对着那边的犹太妓女说了我爱你。全篇主角只说过这一次“我爱你”,不是对着任何他认识的人,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犹太妓女。这里可以有很多解读。在他的生活中,爱常常藏在责任,血缘,哥们义气背后,他必须谨慎处理这些关系及其造成的后果,在这一切关系的交织下,情感变得极其复杂,是无法用一个字来概括表达的。所以我们总是看到他在女友面前喜怒无常,几个男人打完架之后接着喝酒称兄道弟。而在此时,在暴风雨来临的前夕,他接收到了生活的暗示,注意到了这个镜头远处背景中的犹太妓女,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总是行色匆匆,错过了很多事情。他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他无法掌握自己的人生,这里的现实因为无法被掌握而变得面目复杂,厌倦的情绪在此时到达顶峰,他急需一些真实,可以掌握的毫无负担的真实。于是他走向她,真心诚意地告诉她自己爱她,看见这一句简单的话引起的强烈反应。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有力量。他不过是想要生活的强烈一点。他想起了那个疯子表弟,他的生活强烈得无以复加,对着所有人挥拳头吐唾沫,到处扔烟花,向帝国大厦的灯光开枪,不在意这世间所有的存在,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做自己唯一的英雄,也绝不会像主角一样去跟上帝借光。只有当主角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活着,用垃圾桶的盖子互相碰撞。如果要分析主角为什么离不开这个疯子弟弟,我想,他只是渴望真实,渴望强烈,渴望用手触碰火焰,不管这到底是权利的火焰还是疯狂的火焰。一个疯子也有他的迷人之处吗?当你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他在垃圾桶里翻东西,在大街上穿着拖鞋疯跑,你不会体会到这种魅力。当你和他一起生活,你们在酒馆里通宵聊天,听着他滔滔不绝地编造自己的神奇经历,在天台上看他拿着手枪肆意射击,在深夜街头抓着对方的脑袋疯狂大笑,之后你会知道自己离不开他。在影片的最后,主角开着车把马力开到最大,纵情歌唱,在失败已经彻底成为定局之后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如果影片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他们跑得远远地,什么也不要说,只是拍到他们在灯火阑珊的布鲁克林街道上一骑绝尘,消失在城市与自然的边界上就好了,留给我们有无限的遐想空间,让我们不至于面对流血,杀戮,铁一般的现实,权力对异己惨无人道的毁灭。可是德尼罗还是死了。他固执地不肯停下脚步,捂着脖子发出尖叫,可最后还是靠着贫民区破旧的墙壁坐了下来,倒在地上。所谓真正的现实主义,不是任何可以的情节设计能够做到的。马丁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不断用大量的细节填补现实框架,人物不是被设计出来,而是被这些现实细节逼迫出来,催生出来,这样人物与情节永远都不会脱离轨道,因为现实的粉底已经打的扎扎实实了。再在最后用一点加以引爆,如枪战,如大笑,如一股莫名其妙的音乐,冲突在此刻彻底达到顶峰,镜头的晃动胜过千言万语的冗长台词。汁血飞溅,鲜辣过瘾,好比吃生牛肉。我一直在强调的,这种的电影叙述逻辑,是本片最大的两点,德尼罗是第二,因为我真没想到能有人把这个疯子演活了,特别是一开头他和主角的仓库里的交谈,撒谎,犯难,逞强,没有这样生活过的人,绝对演不出来。配乐虽然有些乱,但极其热闹,具体的作用我没法说清楚,且留着吧。关于主题,可以说是催生了旺角卡门等一众优秀电影。我们绝对不可以简单地解读为正派为了兄弟情而舍身取义的庸俗套路,这更应该被重视,成为人类史上一类经典的悲剧,人类所面临的的永恒的难题。从文明到野蛮,我们试图杀死过去的自己,杀死野性,杀死神明,杀死宗教,杀死自然。一切阻止我们满足自己欲望的东西都将被杀死。我们真的可以一劳永逸地消灭这一切吗?疯子可以被清除,被杀掉,被扔到深山老林里饿死,但赛博精神病却在正常人的内部蔓延开来,侵蚀着我们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美好心灵。所谓质量守恒。有人说类比小武,也不能说不正确,毕竟我们的东西总是比西方要晚几十年,但事情的发展有了截然不同的方向:没人愿意和疯子一起殉难了。他会被当狗一样拴在电线上,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他很快就会被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踩在脚下,没有人再记得他了。相比之下,我们更急躁,更功利,更缺少人性。我们在五千年的历史和两千年的专制的驯化下,更容易失去自己内心的感情,失去自我的独特性,沦为某种工具。我们喜欢看被拴在电线杆子上的野狗,可问题在于,只有被拴在电线杆子上的,才是野狗;只要被拴在电线杆子上的,都是野狗。我们永远需要一个电线杆子,不然就永远分不清谁是人谁是狗了。 诸位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