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并非总是美

与风共振

向过去寻找灵感和珍宝的举动，往往来自当下的无可奈何，直面未来的迷茫怯弱。

“风中风中，心里冷风，吹失了梦……”

《风再起时》的片名，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让一切随风》这首歌，而《风再起时》筹拍的2016年，此曲正由陈慧娴演绎，绵延在当时热映的《树大招风》之中，成为三大悍匪命运的注脚，香港乃至香港之外的一时之谈。

风，是不约而同的意象，唏嘘的，也是同一座飘摇之城。在我等外人看来，流淌风之血脉的，始终是一帮知法犯法、无法无天、对抗体系的犯罪分子。

无论四大探长三大悍匪，甚至前赴后继的古惑仔二五仔扑街仔，都已无数次活跃在银幕上，将各自性命演绎成了堪比多元宇宙的花样港风传奇，这可能是不同片方并未商量的巧合，但更有可能的是，这些电影创作人，不得不追随这座因鸦片战争而出现的城市，百年冥冥之中，随风宿命飘零。

无风无晴

回到电影本身，这曲献给香港过往岁月灵肉的恋歌，这段在港产片中堪称巨制的140分钟，却因为才华和野心的错配，带给人的只是索然无味的失望，如同它并未演绎出的片名：风未再起，已是迟滞。

谁都能看出，导演和本港的许多作者一样，太爱香港，太想留住他们这城过往的吉光片羽。因此，他如此珍惜本场创作，在片中把他认为的所有美好主题都塞进去了：

市井小民奋争的烟火人间，不畏日寇强权的抗争精神，优雅浪漫的日常意趣，整治黑暗改善生活的初心，理清原则根除贪污的正义执言，剪不断理还乱的兄弟情，打拼上位者的强悍魄力，面对既定黑暗命运的挣扎，在人情社会历练出的生活哲学……还有至关重要的，好一大片痴心换情深的动人爱情。

以上这众多主题，哪怕倾情专注其中一出，拍尽兴，至疯魔，也是一部传奇史诗，但偏偏要糅合炖在一起，结果即是我们看到的，一堆过渡生硬的古早PPT。

主题的涣散，仅仅是观影体验中让人感觉不适的层面之一。

片中的主要角色，无一例外都非常古怪，在各幕情节的发条中驱动，缺乏真正触动人的性格和动机。

且不说男一号磊洛，明明浑身暴戾又软弱，滥情且自私，无脑而盲动，却无厘头地始终是同事、上司到爱人心中的光辉偶像，不知这种主角的塑造逻辑基础从何而来。也许只能归功为郭富城的明星光环太过耀眼。

更让我觉得理解不能的，是梁朝伟饰演的江南，如果“磊洛”即是行事磊落的大哥性格写照，那么不知道“江南”是否寄予了江南翩翩佳公子的厚望。只是江南这一角色，成功让我见识到完美纸片人的典型：

梁朝伟的扮相，从头到尾油头一丝不苟，各色英式old fashion suits笔挺，配合其从花样年华开始的标志性笑容和眼神，再加上堪比邦德的身手枪法，以及在四大探长中唯一还在运作的头脑：时而整合团队，时而低调帮衬，时而运筹帷幄，在意料之外又毫无预兆地腹黑上位，算无遗策，以碾压级的智商手腕，对磊洛进行从事业到家庭的全方位打击，于关键时刻，又挥一挥衣袖，从容谢幕，临老还对家眷发表一番饱含人生哲理的高论：“做人的最高境界，是演戏演到自己也不觉得在演。”真是文武双全，魅力爆棚，风月无边了。可这样的人，应该出现的场景是二次元爽文爽剧，屈居本片男二号，真是有违他神一般的人设。

毕竟，江南连建立自己的势力贪黑钱，坑兄弟，卖队友，掌控全城地下秩序，都是为了让香港普通劳苦大众生活得更好，这出戏实在演得太妙，在一堆被毒品和贫困所苦的底层百姓包围中说出来，着实让人惊到出戏。

其实导演也不可谓不高明，为了让江南走下神坛，注入人性，还煞费苦心地安排了日本老军官和他的一段迷离情事，成为他后续人格的晦暗诱因；以及对兄弟老婆的求而不得，终身在红玫瑰白玫瑰之间浮沉。个人感情的彻底失败，叠加社会角色经营的完美，这样本该是梁朝伟拿手的忧郁王子形象，却很难让我感到认同。

其人隐瞒日据时期的难堪过往，为了不得之爱而数十年坚持暗害兄弟，并口占各种道德高地，对待自己妻子如同工具，面对廉政公署游刃有余意图洗白，只能让观众在情感上，不得不将其以伪君子定格，当然，这或许是梁对《色戒》式成功的另一次自我尝试，也说不一定。

真正悲剧的是，就连伪君子与憨大哥的爱恨纠葛，也没有令人血脉贲张的片段：密会，暗杀、枪战、对峙，发生得都太过孤立，甚至体验离谱：比如前一秒两大主角还在激情对射之后勉强言和，后一秒男一妻子就出现在男二面前，不惜宽衣解带，号称要为夫君付出沉重代价，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导演想留出观众脑补的余地，但不幸的是再下一秒，又变成男二展现深情如许的停格舞台，前事如何，怎样了结，完全没有说明。

双雄相爱相杀，情欲命运交错，时代汹涌浪潮，一张张幻灯切换，一枚枚标签释出，仅此而已。

影片还有更多的缺陷。比如演技的生硬和夸张，这点在严洪逮捕跛豪那段，极为离谱的面部抽动上，尤为突出。再比如情节的过于荒谬，跛豪的老婆，一个黑涩会分子，竟然敢当面羞辱、嘲讽和中伤如日中天的总探长夫人，那表情语气，差点以为伊丽莎白二世夺舍御临……

随风而逝

如此种种，皆是遗憾，因为即便是你熬过了漫长的两个多小时，仍然能从那些唯美的光影，时有巧思的细节，考究的美术妆造，无所不在的怀旧滤镜，感受到影片作者的赤诚之心，和从始至终，用尽全力想要成就伟大的奋力。

但无论如何，观影不是和导演共情，这部旨在媲美《美国往事》的香港往事，只是描画了些许皮毛，从票房到私人体验，都只能令人唏嘘。

就像其中那些黑白段落，刻画电影与城市的生命，都有不堪回首之处，幸好曾有盛宴，后人未能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