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举成名

很多伟大的作者导演都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强大魔力，你明明可以预料故事的大体走向，但他们总有法子让你沉迷于卓尔不群的影像世界无法自拔。PTA就是这样的导演，27岁完成第二部长片《Boogie Nights》，华丽的个人风格弥漫在整部影片当中，剧作，摄影，剪辑，服化道，原声带，全都透露出复古而魅惑的迷人气息。它和Martin Scorsese的黑帮片《好家伙》《赌城风云》有类型上的相似性，都是聚焦于某一特殊行业在时代洪流发展变迁的兴衰史。而他们的分野，便在于不同导演的个人魅力。

大量跟拍长镜头是PTA的鲜明标志。在这部影片里，这一技巧从头用到尾。开场是主要人物逐一出场，交汇分流，彼此打个照面寒暄几句，随即便移步换景，走入下一处喧闹。我们跟着摄影机穿梭在声色犬马的酒吧里，70年代的浮华奢靡在眼前铺陈开来，PTA的长镜头如同绘画长卷，总能忠实再现一个时代的风情。之后的片场和每一次party，跟拍长镜头都是这样带领观众四下游走，用流畅的轨迹描摹出整个空间的格局和氛围。而前半部扶摇直上的情节也以一段最精彩的长镜头结束，剧组人员Little Bill在即将进入1980年的跨年倒计时前发现自己的荡妇妻子再一次明目张胆地和别人寻欢，镜头跟随他走到别墅外，从车里拿回手枪，回到房间里枪杀那对奸夫淫妇，随即在众人面前饮弹自尽。枪响，黑屏，简短的字幕：1980。70年代结束了。

PTA的剧作结构非常巧妙。Little Bill是与主线关联度不高的配角，着墨不多。此前三场戏，除了在片场帮导演对剧本，剩下两次都是展现目睹妻子和别人交欢时的气愤与无奈，但也完全没有过激行为，仿佛只是一种插科打诨的黑色幽默。而他在影片中段制造的血腥事件，不止是极具情感冲击力的高潮戏码，更是一个隐喻，标志着这一群人即将下沉的命运轨迹。录影带时代来临，影院岌岌可危，胶片被数码取代，色情片产业遭遇动荡。Dirk本人染上毒瘾，勃起功能障碍，小人物上位后膨胀的ego和不安全感让他对Jack启用的新人强烈排斥。终于在一次激烈冲突后，他与Jack一拍两散。在表现Dirk和其他演员的颓废生活时，PTA大量使用了凌厉的快切和速推，镜头有强烈的震荡和眩晕感。在迷幻与虚无之中，Dirk原本蒸蒸日上生活开始慢慢腐烂。

整部影片的最高潮，当属后半段平行蒙太奇的重头戏。和导演决裂的Dirk重操旧业，站街等待猎奇者付钱观摩他硕大的阳物，却因长期吸毒而无法勃起。而佯装顾客的男人也在此时露出厌同的真面目，和同伙殴打并洗劫了Dirk；Jack打算开创新的制作模式，带着Rollergirl随机寻找路人拍摄AV，碰到的却恰好是Rollergirl的高中同学，尽管rg极力否认，但我们还是能从她惊愕又惶恐的神情中洞穿真相。而当Jack和rg因路人的笨拙而叫停了他的即兴床戏之后，恼羞成怒的他像那些曾经羞辱rg的高中同学一样流露出对她的不屑，“你都让我勃起了，最起码用手和嘴帮我解决一下吧？”被rg回骂之后，他又爬回道德制高点，像大多数自诩正派的伪君子一样鄙夷地讥讽道：你给自己找的生活真不赖呢。临下车前，他又对默不作声的Jack补上一句，“反正你的电影也烂透了”。Jack和rg怒不可遏，先后出手痛殴这个口无遮拦的小人。rg一边用轮滑鞋猛踹他的脸一边咆哮：You don't ever disrespect me, fucker. 三个主角，无论打人还是被打，在这个夜晚都经历了坠入谷底的沮丧。导演希望摆脱低俗标签，留下载入电影史的艺术作品；Rollergirl和dirk梦想成为明星，赢得家人和他者的尊重。他们在自己脱离主流的圈子里都曾攀上顶峰，但此时此刻，他们都在刹那之间跌回至拼命想要逃离的过去，那些自以为已经告别的轻蔑和苟且，竟又死灰复燃地重新找上门来。这段蒙太奇的配乐也很特别，只有两个音符循环往复，单调而冰冷，宛如丧钟长鸣。与之相邻的情节中，朱利安摩尔饰演的艳星Amber因为色情从业者的身份和吸毒史不被法庭和丈夫允许探望自己的亲生儿子，梦想开一家音箱店的黑人Buck也因涉足色情行业无法办理贷款手续。一个时代落幕，曾经的成功顷刻间化为泡影，怡然自得的明星成了令人不齿的罪人。

除了整体框架的精巧，剧本里的很多小设计也充满鬼魅的奇思妙想。Rollergirl永远穿着轮滑鞋，无论是开party上学还是上床做爱，这个荒诞的人设本身就带着无拘无束、向往自由的鬼马气质。Dirk和损友们计划趁着去富豪Rahad家里贩毒时实施抢劫，到达之后发现家里除了养着一个持枪的黑人壮汉保镖，还有一个明显精神状态失常的华裔少年，他用蜡烛一颗一颗地点燃鞭炮，再扔到半空中听它们纷纷炸响。心怀叵测的三人组从进入这个房间里就在炮竹一次又一次的炸裂声中被吓得打颤，本就忐忑的心在这样的骇人环境中不断发酵，PTA用这种十分别致的手段渲染出了强烈的危机感，与此同时又仿佛于荒诞中解构了我们司空见惯的紧张情绪。PTA无愧于天才之名，只需一个没有台词的小角色，便足以让寻常的场景变得独具匠心。这场以失败告终的抢劫也让Dirk的生活彻底垮塌，他终于幡然醒悟，在逃离持枪反击的Rahad之后前往伯乐Jack的家中，对之前的狂妄和不敬表达歉意。而Jack面对这个曾与自己一同大获成功的男孩，给了他宛如父亲一般的拥抱。

令我意外的是，不像那些记载默片转入有声片时代的电影（《日落大道》《艺术家》《巴比伦》）总是留下令人哀惋的结局，PTA给这群色情电影从业者留下了新的希望。主角Dirk和导演Jack和好后，所有人重新聚在一起，用时兴的数字摄影机继续拍摄porn film。他们中有许多人与各自家庭近乎决裂，比如无法被父母接纳的Drik和Rollergirl，被前夫剥夺探视权的Amber。但在这个愈发边缘化的产业里，他们却找到了彼此扶持陪伴的新家人。其实在现实中，他们的境遇很可能不会如此顺遂，即便在当时所有的希望还没有完全终结，色情片事业也很快就会沉入谷底。但在PTA的影像世界里，所有的角色依然满怀希冀，这是导演对于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最后的留恋和温柔。有些人眼中只有黑白分明的世界，也有些人可以在不被主流接纳的边缘化群体中看到生机勃勃的力量。

影片结尾，Dirk对着镜子脱下内裤给自己加油打气，PTA在前面两个多小时里为了调戏观众一直故意躲躲藏藏的硕大阳物终于露出真身。人生和它很相似，有时无论你如何努力它仍然只是垂头丧气，但它依然会期待着，下一个斗志昂扬的时刻。